沉默是令人安心的共识。
真正消除隔阂,大概是从发现他受伤开始。
那天下课晚,我走上天台,正好看见他在抠手臂上结出的痂。
大大小小的伤疤,遍布整条胳膊。
伤口周围也已泛白,不知反复撕开过多少次。
我犹豫再三,还是从书包夹层里拿出几支碘伏棉签。
但沈渡真的很固执。
我连着给了一个礼拜,都被他丢进了垃圾桶。
最后棉签用完了,只得作罢。
谁知走上天台,刚拿出作业本,一块小石头就落在了内页上。
沈渡偏过脸,并不直视我,任由落日的余晖将头发和脸颊一起染红。
喂,今天怎么不送了……
这就是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恶声恶气,别扭至极。
后来我们逐渐熟络,他知道我有个半路捡来的便宜妹妹,我知道他有个喝醉了爱打人的讨厌爸爸。
我们在太阳落山后相互舔舐伤口,但在日落之前,一句话也不说。
或许在旁人眼里,这样的友情很难理解。
但只有我知道,这是珍藏这份友情的唯一方法。
然而好景不长。
高二那年,唐恬不知怎么知道了沈渡的存在,哭着喊着要我给她联系方式。
平心而论,沈渡长得不差。
性格高冷又不爱理人,是很受小女生喜欢的类型。
可我实在怕这唯一属于我的温暖也被抢走,人生第一次,眼都没抬就说不给。
当天晚上,唐恬突发头痛。
爸妈把我叫到卧室,义正词严地教训了我一顿。
小舟,我说过很多次了,不管恬恬怎么惹你生气,你让着她就好了。
你跟她废这些话干什么!唐舟,你再欺负妹妹,别逼我抽你!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喜欢的,我都要无条件让给她。
尤其是车祸以后,如果我拒绝,她就会很刚好地头疼。
这个病不轻不重,却足以让她屡屡得胜。
姐姐,我喜欢他,你会让给我的对吗?
爸妈走后,唐恬轻轻抱住我,用最轻柔乖巧的声音威胁着。
我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慌得没谱。
沈渡会喜欢唐恬的吧。
过去的九年里,她毫不费力,就能从我身边抢走一个又一个朋友。
沈渡也不会是例外吧。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
可当唐恬代替我走上天台,问他可不可以做朋友时,沈渡只是笑着丢掉了手里的烟头:什么东西都配和我做朋友了?
那样嗤之以鼻的神情,和此时此刻看见我妈捧着骨灰盒,哭倒在我爸怀里的模样如出一辙。
落日熔金,流云四藏。
傍晚的微风里,沈渡冷嗤一声。
生前不疼,死后做给谁看呢?
是啊。
生前不疼,死后又做给谁看呢?
隔着人潮,我俩遥遥相望。
他看不见我。
我却能清晰地看见他眼角落下的泪珠。
一颗真心的。
一滴就足矣的泪珠。
4
我开始寻找离开这里的方法。
但我忘了太多事,连怎么死的都记不清楚。
而唐家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三天过去,也没有人主动提起。
他们维持着四菜一汤的标准,平静得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只有桌角的空碗能证明有个人曾经存在。
直到一颗石子打破水面。
客厅的茶几上,多了一本摊开的日记。
说实话,我没有印象写过这个,但它就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家里。
寥寥数笔,将我过往的心酸委屈一并晾晒在阳光下。
11月28日
今天家里闯进了一只蝙蝠。
我和唐恬都很害怕。
爸妈听到尖叫,闯进来把她护在怀里。
他们忘了,墙角还站着一个我。
5月13日
明天是感恩节,老师让我们给爸妈准备一份礼物。
我熬夜赶制了一张贺卡,可进家门之前,听见爸爸和妈妈的对话。
唐舟怎么会给咱们做贺卡?
她一天不惹我生气,我就烧高香了。
你看错了吧,一定是恬恬做的。
他如此笃定。
我没说什么,把贺卡扔进垃圾桶。
5月14日
唐恬送了礼物,爸爸夸了她,转头看向我时,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沉声骂了句:白眼狼。
我嘟囔了一句:你才是。
下一秒,他手中的筷子狠狠砸在了我头上。
6月9日
我好像病了。
不想说话,不想吃东西。
……
读到这,头上又是一痛。
与此同时,屋内哐当一声。
我妈跌坐在地上,爸爸冲进来,看见妈妈手里的日记怒不可遏。
干吗还看这些,不是都让你收起来了吗?
三天,足够他们把我的痕迹清除干净。
反正我的东西也不多。
收拾来收拾去,也只有一个行李箱大小。
那些装着我过往的物件,全被爸爸放到了储藏间的最深处。
老唐,你说舟舟会不会得抑郁症了?
沉默中,我妈忽然想起什么:
心理老师前两个月给我打过电话,说舟舟有些情况需要注意,当时我让你去,你为什么没去?
我那不是忙吗?爸爸扶着我妈的手一下就放开了,语气恨铁不成钢,再说这能怪我吗?以前的小孩子也是这样养的,也没听过什么抑郁症,怎么就她这么脆弱?
我妈张张口,还想辩解,爸爸却径直走出了房门。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发出一声冷笑。
脆弱吗?
不是的。
只是以前的抑郁症不叫抑郁症。
叫村里有个傻子,不知为什么跳河了。
5
每一天,都有新的日记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好消息是我可能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死因了。
坏消息是我的灵魂仍旧附在骨灰上。
我被迫跟着他们,一遍遍温习痛苦的过往。
但令我意外的是,不好受的好像还有我妈。
那天以后,我爸拒绝交谈的态度令她灰了心。
她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有时打扫祭台,会无缘无故愣住。
夜晚的风凉入骨髓。
当晚我在家里乱转时,不小心闯入了她的梦境。
梦境里,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男人女人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手里的孕检单傻笑。
身后有人喊让一让,路人疾驰而过时,女人下意识捂住小腹。
吓死了,差点撞到崽崽。
男人怒气冲冲地叫那人小心点,转过头来,又一脸慈爱地摸了摸女人的小腹。
崽崽不怕啊,爸爸在。
我看着他们脸上劫后余生的快乐,心中阵阵发冷。
明明我也是因为爱意和期待才出生的孩子啊。
为什么十七年后,要用那么冷漠和刻薄的方式对待我呢?
梦境里,我带着哭腔问他们。
可他们只是牵着手渐行渐远,什么也没有回答。
……
日子仍旧一天天地过,放在桌上的日记也越来越多。
瞟了眼,快3本了。
我爸蹲了好几次也没查到是谁放的,索性就任他去了。
倒是我妈越来越沉默了,经常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
有时唐恬要叫好几次,才堪堪反应过来。
第五天,她偷偷从储物间里把我的手机拿了出来。
睹物思人么?
有点可笑。
刚充上电,手机就嗡嗡响个不停。
信息以每秒上千条的频次涌入。
屏幕上贱人和该死的字样层出不穷。
我妈震惊地捂住嘴。
她不明白一个17岁的孩子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谩骂,颤抖着滑动屏幕,眉头越皱越紧。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大段记忆疯狂涌入。
高考结束,老师拿着心理评估报告找到我,建议我做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
我想来想去,想起了爸妈给唐恬买过一个芭比娃娃。
商家附送了一种儿童染膏,可以把头发染成和娃娃一样的粉色。
那种粉粉嫩嫩的东西,对小孩子有着天生的吸引力。
我站在货架前,小声说我也想要这个。
爸爸看了眼娃娃的价格,你都这么大了,还玩什么娃娃?
人终究会被年少时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还是沈渡看出我的犹豫,拉着我去了理发店。
两小时后,我看着橱窗里倒映的精神小伙和精神小妹,笑倒在理发店门口。
只是还没高兴多久,爸爸打来电话说奶奶病重。
我只好撇下沈渡,去医院看望唯一关心过我的长辈。
就是那个时候,唐恬将视频发到了网上。
网友将我人肉出来,斥责我不该把头发染成粉色。
他们将我自救的武器,变成了宣泄情感的突破口。
在那片不知名的土地上,恶意之花恣意生长。
心脏蓦然一痛。
我跪倒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舞女、陪酒妹、坐台小姐……
那些淬了毒的言语,竟然化成千万根绵密的细针,齐齐扎进我早已冰冷的内心。
痛。
比生前还要重千倍百倍的痛。
我是因为这个死去的吗?
镜子里,头发慢慢蜕成粉色。
那曾经被我视为救赎的颜色,竟然成了害死我的元凶之一。
多么讽刺。
我几乎可以确定我的死因了。
什么人在遭受这一切之后还能安然无恙呢?
可是客厅里,爸爸仍旧在为唐恬开脱。
恬恬一会儿就放学回来了,她马上就高三了,你这时候非拉着她问东问西干什么?
再说了,她还小,她懂什么?
我看视频就是被有心人断章取义地放大了,你非要把矛盾丢到孩子身上吗?
他看不见唐恬放在最醒目处的标题——
染粉色头发来医院,是嫌奶奶走得不够早吗?
我其实可以理解。
他靠维护唐恬来否认对我犯下的错误。
因为只要一直坚信自己是对的,他的逻辑就永远可以自洽。
就永远不必面对伤害过我的事实。
就像九年前,我问爸爸为什么要把我留在奶奶家。
他说工作太忙,条件太紧张。
可那时候,唐恬已经跟在他们身边生活了两年。
他们不是不能带着孩子。
只是带的那个孩子,不能是我。
然而当我略带不满地指出这一点时,得到的却是爸爸的恼羞成怒的嘶吼。
我们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你一个孩子懂什么?
我的确不懂。
但我感受得到。
6
那天的争执以妈妈的哭泣告终。
爸爸叹着气,将她搂进怀里。
我们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难道你还想失去另一个吗?
掷地有声。
万籁俱寂。
我妈终于冷静下来,推开爸爸走到祭台边,又开始擦拭起一尘不染的遗像。
擦着擦着,泪水突然掉下来。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为什么总是和我顶嘴呢?
如果你乖一点,肯和我好好沟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听得想笑。
笑她冷漠,笑我愚蠢。
刚才我还天真地以为……
她真的有一点心疼我了。
可她接受了我爸的逻辑,又不忍心怪罪唐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