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衫许是错愕,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慕沉川是个怎么样的姑娘,或者说,他不明白自家的主子和慕家小姐究竟是如何一对有情人——
那种交托又揣测,疏离又不舍,什么真心、什么赤诚、什么轰轰烈烈、细水流长,好像都不能描述这一对男女之间那古怪的情愫,可是又那么真真实实的出现在每一个人走过的脚印里,清晰明朗不容反驳。
千里月下将心比心,紫金城中的笑语,大雪封山的慰藉,柏尧城前血流如注,北魏王都生死相随——慕沉川是谁呢,谢非予钟情的又是谁呢。
生离死别的缠绵悱恻好似在这里都行不通,没有了小情小爱反叫人觉得这家国大难下的重情重义连蓝衫都要肃然起敬。
“你……要去哪里?”护卫看着那落寞的身影却忍不住要多问一句。
“不用跟着我。”慕沉川没回答他的疑问只是淡淡道,她走过荒冢、走过坟茔、走过那些万人枯骨,这里腐朽冲天,这里罪恶滔天。
蓝衫的夜袍在寒风中的吹拂声渐渐隐去。
“啪嗒”细碎的脚步踩在枯枝上,断裂的折痕氤氲出尘埃的气息,脚步只是不远不近的随着慕沉川而动,远了怕不舍,近了怕惊扰。
“你想劝我不要冲动,不要贸然行事?”慕沉川没有停下,她自顾自的回到了来时的马车旁,马儿在冬夜里的呼哧声格外的大,她拍了拍高头大马,知道身后的人早已不是蓝衫,而是祁昱修,“就算身在王都我也是个无能为力的人,改变不了大势,改变不了趋向,更不可能站在文武朝臣面前进行什么可笑的劝谏和解释,我慕沉川不过是一个同样被通缉的要犯。”慕沉川说到这里凉凉笑起。
祁昱修的指尖摸索过腰际的扇柄,老实说,就连他这般面对过大厦将倾、内忧外患境地的男人竟在这一刻也有着茫然和对前路的无措,如今的天下大势是不是杀一个人、杀两个人就可以扭转的?决然不是——如果北魏下一任的新帝薨逝群龙无首,那只会令这个国家陷入和西夜一样的混乱,所以祁昱修也有着自己的踌躇和懊恼,他如今的所作所为,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慕沉川却对他的为难置之不理,她将缰绳一掠卸下了环住马车的车辕:“你知道慕依琴为什么要从大都府提走四意?”她的手稍稍颤抖着顿了顿,“她在等我。”
慕沉川很清楚,慕依琴拿捏她这个小妹向来很准,当年晋升聿王妃成婚的当晚她能逼着慕沉川亲自上门一会,那么时至今日,她也能猜得到,这个姑娘会不惜一切回到王都,所以,她留下了四意,成全那个丫鬟的一腔赤诚,而慕依琴——要在最后关头,会一会,慕沉川这北魏的千古罪人。
“那你就不应该踏进这个陷阱。”祁昱修眉头一蹙,他在官场这么多年,跟在当初的九五之尊身边对于这世道的黑暗他比慕沉川更了解,姬旻聿从来不是什么良善宽厚的谦谦君子,慕依琴也决不是温柔体贴母仪天下的大家闺秀,这两个人戴着同样的面具,在骨子里有一种致命的互相吸引的讽刺,他们做着人前人后的恩爱夫妻,用政治掩盖着诡计和倾慕。
要说天造地设,莫过于这场联姻之下的姬旻聿和慕依琴。
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慕依琴从未看得起自己的这个小妹,当初不过视她如草芥的废物,可谁知道一夕惊变,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竟然成了王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佼佼者,她什么都得到了,名利、钱财甚至那视天下无无物谢非予的青睐。
到头来,整个慕家都毁在她的手上,她倒是好,风生水起将每个人都玩弄在鼓掌之中!
慕依琴怎么能忍受,这等羞辱,慕家人又怎能轻易的放过慕沉川这个叛徒。
处处针锋相对,处处制造危机,处处害她身陷险境,不过是戏弄的把戏,祁昱修知道慕依琴的内心里多想置慕沉川于死地,而现在,活着的四意就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那不是陷阱,”慕沉川推开祁昱修正欲要上前来拉扯自己的手,“是结局。”
是结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于那些刀光剑影、阴谋诡计,你我早已不能安生,甚至隔着天涯海角也绝不容许对方还能如此轻易的活在这个世上,那是对死去亡灵的侮辱。
慕沉川今夜如果贪生怕死调转马头弃城而去,那么这一生就无法面对那些曾经站在自己身边欢声笑语的姑娘们。
无法面对。
祁昱修看着这个姑娘的神色黯然没有激烈的波动,她就好像心如死灰一般在说着和自己无关的话,男人前所未有的感到会如今夜一般的颓力和哑口无言:“就算——就算你要去救四意,就算你要去找慕依琴,那女人现在贵为太子妃身在禁宫之中,你单枪匹马怎么闯得进去!”还是你以为自己和那佛爷一般有了通天的本事,慕沉川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凭什么越过那数千的守卫杀进皇宫去报你的血海深仇。
慕沉川将缰绳松开再牢牢攥紧于掌心:“我不会笨到一个人去闯禁城,我不傻。”她的话充斥着自负的笃定,像极了这些年谢非予站在朝堂之上
的信誓旦旦。
“你的意思是……”祁昱修对于慕沉川一个眼神语调的变化都能察觉,很显然,慕沉川有了另一种猜测。
“驾——”那瞬,慕沉川已跨身上马,狠戾挥鞭,夜风凛冽于耳边呼啸,将她早已被污渍掩盖的裙摆绣花都落出了艳丽色泽,月色依旧被笼罩于云层之上,流光细微的穿梭都成了林间暗处酝酿的一阵风,带着凛冽的寒意穿透你的身心。
她知道我回来了——慕依琴可不是那些只会躲藏在刀枪剑戟之后笑的幸灾乐祸的小妇人,这女人心狠手辣目空一切,千机百算从不甘愿落人口舌和把柄,她将你当成了对手,就会恨不得亲手将你斩杀殆尽,所以,那深宫内苑绝不是她会在的地方。
她会在哪儿?
慕沉川似乎不需要深想已纵身跃马,达拉达拉,马蹄溅起飞泥令祁昱修的眼底也浮现斑驳的枯靡神色。
今夜或许会很漫长。
谁也料不到,慕沉川的目的地会是何处。
安国侯府。
整个王都的人或许会在茶余饭后偶尔谈论起这个几近荒废了的侯府,想当年安国侯慕冠逸膝下两女在王都何等如雷贯耳,他的长子常年远游虽不在众人的耳目却也好似成了一个遥远的美闻,可是慕依琴和慕涵瑶这一大家闺秀,一小家碧玉确是人人艳羡的女人,尤其是身后还有宠冠六宫的蓉妃娘娘撑腰,直到后来也不知是哪里蹦出了个四小姐,似是从石头缝里突然跃进众人的视野,从此侯府的一切成了过往和转折。
慕涵瑶的自作自受,慕沉川的手刃生父,蓉妃娘娘的失足摔落,慕家的一切荣华富贵都落寞殆尽后,慕依琴却浴火重生成为了太子妃,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无不是这女人何等骄傲、何等魄力、何等令人神魂颠倒。
自从顾太傅一脉倒台,整个慕家只剩下了那疯疯癫癫的顾夫人,是啊,自己的女儿丈夫一个个的相继离世,她怨恨、愤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慕沉川越来越风生水起、如日中天,直到顾太傅中风而亡,北魏的朝堂发生了巨变,顾夫人开始变得精神恍惚,痴痴呆呆。
慕依琴不忍心看到自己的“母亲”如此憔悴也想过要将她带回宫中养老,可是那个老女人一进宫都发疯,摔盘子摔花瓶吵吵嚷嚷的要找慕涵瑶,众人没有办法只得将她安置回了已经荒芜的安国侯府,说来也奇怪,老女人一回到自己的家中竟然,变的安安静静,时常神情恍惚的呆坐一日不说话。
久而久之,也渐渐的淡出了所有人的视野,府中留着一二小丫鬟照顾顾夫人起居,慕依琴时不时的来探望她,做着那个人前人后的孝顺女儿,是啊,一个过继的女儿还能对自己的养母如此孝敬,岂不是天下人的楷模。
她受尽了赞美和夸誉。
慕沉川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她如今浑身寒凉的就站在安国侯府斑驳红漆的朱门前。
是啊,从门庭若市到现在的门可罗雀,好像不过短短两年的时光,从红人到废人,皆是命悬一线的生死之隔,荣华富贵什么都带不走,瞧一瞧这偌大的庭院,人心萧条尽在白驹过隙之间。
钱财富贵世上谁人不求,只可惜,没命享的居多。
而安国侯府,是一切的起源一切开始的地方,自打铜门关大乱之后,王城开始实行宵禁戒严以来的几天,慕依琴并没有安安生生的待在禁城,而是带着自己不过六七个月大的儿子姬昭来到安国侯府陪着自己的母亲顾夫人,好一个太子妃,如今不顾这满城风雨不辞辛劳照顾疯癫痴傻的母亲可又算是一段佳话,慕依琴向来会做足所有人心目中那个母仪天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