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意味着重生。
慕沉川便是在那一片狼藉之中获得了这种蜕变的力量,你无法估量、不可掌控——但是,皇家,决然不允许这种未知变数的存在,慕沉川的不按常理出牌,慕沉川的特立独行,令姬旻聿觉得可敬可佩也令他觉得可笑无比。
谢非予歪了下头,他如墨的长发就顺着肩头一丝丝的滑落下来,好像一呈锦绣连绵的缎子,那不是滑蹭在他的肩头,而是在你的心头,男人明明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却还能在这里镇定自若的甚至比姬旻聿还要将这里当成是自己麾下坐拥的天下般,他轻轻勾动了唇角:“本王只是告知她,她要救的人所在何处。”
所在何处。
慕依琴。
以慕沉川的聪慧当然会去找那个二姐姐来做个了结。
姬旻聿的神色一动却“哈”的大笑了起来:“用心良苦,”他赞道,“可惜无济于事。”他耸着肩头似在打着哑谜,慕沉川那个姑娘对谢非予的一腔深情有时候连姬旻聿都觉得不可思议,而身为当事人的佛爷自然最是知晓,慕沉川只身回到王都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进宫,宫中是非又岂比这道红城宫墙外的少,更何况,慕沉川的心里挂念的,可绝非只有一个男人,她有她的思想,有她的作为,有她想要保护和斩断的情义,所以,谢非予成全了她。
不过是一对看起来无法殊途同归又难以浪迹天涯的鸳鸯罢了,姬旻聿可不想去追究为什么眼前这看起来不将天下放进眼底里的谢非予会独独要去护着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她甚至无法与这王都中任何一位名门闺秀相提并论,姬旻聿乌黑乌黑的眼瞳带着蹊跷的几近审视的目光在谢非予那颀长的身形上下打量,就好像要从男人身上找出一星半点的——从未令人发觉的,无奈和脆弱。
想一想——瑜京百人危在旦夕,铜门关祸福难避,你的自以为是救不了任何人,包括慕沉川,现在与他堂堂东宫太子殿下对峙宣政殿,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非予,临到头来,不过削藩夺爵、负罪千行,在北魏朝堂纵横狂野、翻云覆雨的下场也不过是被视为整个国家的眼中钉和罪人,谢非予的一生是戏剧和可笑的——姬旻聿便是想瞧瞧、瞧瞧这从来横行无忌、嚣张跋扈的人是怎么在自己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是,要一败涂地。
所以姬旻聿不着急也不担心,他好整以暇、从容不迫,修长的指尖随意的翻了翻搁置在龙案最顶上的折子,端的是一派当朝天子泰然自若的神色:“本宫知晓王爷您深明大义,不愿自身己罪连累他人,”他悻悻然的轻笑了声,这句话若是被太子一党的文武百官听到怕是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谢非予会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当然不是,在他们看来,这佛爷除了恣心所欲、为非作歹以外实在没有可以称道的了,但是这样一个词汇竟然从姬旻聿的口中踏踏实实的流落出来,“从西夜千里奔波回到王城都是为了那些清流,所以本宫想您所想,思您所思,特地接了一位老朋友来相聚。”姬旻聿舒展眉宇神色自若,那种与身俱来的姬家皇族正大光明、理所当然的气度。
男人的指尖撇下那章令他看着便生厌的奏折,而是缓缓的挪动到案几一个精雕细琢的小香炉上,坠珠雕花巧夺天工,但没有任何丝丝袅袅的烟气冒出,它并没有燃着,姬旻聿长长的眼睫眨了眨,轻手摘下那香炉盖子的时候便是一股子药香味突得弥漫了出来,与宣政殿里原本的沉水熏香混淆成了一团,东宫殿下看到谢非予的眉头在刹那之间蹙了起来时就好像点燃了他心底里的某种亢奋:“老先生为了您殚精竭虑、四处奔波,本宫很好奇,那个老家伙本可以跟个活神仙一般的悬壶济世、逍遥自在,偏生还有了豁出去性命也想要保住的东西,”姬旻聿说到这里刻意的顿了顿声,“那一定与您,息息相关。”
小香炉中的药材还在散发中药香溢,将姬旻聿如今唇角的恶意鲜明扩大。
“易先生在何处。”谢非予的眼眸蓦然一暗,虽然他的身体没有动,但是你从那双眼底乍然沉色的明光里可以感觉得到,他的不悦——姬旻聿抓到了谢非予的另一个把柄,从他的口吻中你了然听闻那种不善,谢非予不吝表达。
易晟。
姬旻聿是个痛快人,谢非予既然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小心思那又何必要隐藏,所以他昂首挺胸看向了殿门口外的那一片灯光与暗影相接处。
谢非予转身撇头看去,顿时袖中的指尖已握成了拳掐上了绣花的金丝,身形猛然紧绷好似那些横织凤羽都要在这一刻因眉宇倒竖睚眦欲裂而分崩离析出来,他的牙尖狠狠一磕,脚步还未动,姬旻聿的话就已经落在了他的耳边。
“本宫劝您不要轻举妄动。”最好,那是连一步都不要跨上前去,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站在这灯火通明的殿堂内,令所有意图都无所遁形。
殿门外正匍匐着一团黑影,磕磕绊绊的连动一动都要花费很多的力气般,他粗*重的喘*息意味着身体正在承受非人的煎熬和疼痛,可是压根无法翻动一分,只能从口中散落出些许微不可闻的干哑的呻*吟来缓解加之身上的疼痛。
谢非予的眼睛眯了起来,额上的青筋一突,甚至可以听到齿间摩擦的声音,叫做,噬骨吞肉。
老头子哼哧哼哧的喘着最后那点儿可怜的气息,他的衣衫上没有半点儿的血渍所以你根本嗅不到一分的腥味,好似他依旧是那个鹤发童颜又谈笑风生的大夫,只是那黑暗之中的长袍服服帖帖的铺张于地。
易晟没有双腿。
他的两条腿已经被人砍去,如今的老头子就是一个再也站不起来的难以行走的废人罢了。
而这个遭受了无数痛苦和刑罚的废人却被换上了一身干净清冽的衣衫,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假装所有的疼痛都已九霄云外,你似乎还能从那窒息的空气中嗅到一贯在他身边才会有的清淡甘甜的药香。
简直是,耻辱、侮辱!
“姬家的卑劣无耻,太子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谢非予的气息明显猝然一顿,唇角紧紧泯在了一起,这句话是从牙缝里迸裂出的,任何无关无辜的人都不是能置身事外的理由,易晟不过是一个大夫,一个曾经随军出征救治了无数北魏将士的大夫,却被无辜牵连,呵——做的什么下劣手段,不过是没有任何的勇气和胆量与谢非予面对面的较量罢了!
姬旻聿可不屑于这男人如今心中何等悲愤与怨憎,或者说,谢非予这些心情和姿态才是姬家王族这么多年来真真正正想要看到的,一个凡人所应有的七情六欲——是啊,一介凡人会错、会输、会哭、会恨,这些司空见惯的情绪在谢非予的恃才傲物上从未窥见,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的谪仙,你越是想要将他拉下神坛他就越是高不可攀,这种心情、这种愤懑不甘的心情——别人怎么可能理解!
姬旻聿无数次的试想过自己的父亲,在那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在这宣政殿里和恶鬼一般的男人,究竟有着何等的交易,那个晚上蓉妃死了,清和死了,两条命换来的所谓“太平盛世”,到底几分真假,姬旻聿只会更加迫切的想要看贤圣被枷锁所困哭喊无救的时刻,那是何等的快意张狂!
“过奖了,”姬旻聿讥诮的声音刺耳极了,他没有必要在谢非予面前再假扮什么宽厚忠良、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他只需要将所有的不满和恶毒释放,让自己觉得痛快便是今夜对这金銮御座最好的宣泄,“王爷您好像很生气,放心,易先生还没有死,本宫花了很多心思才找到他的落脚点,哪里舍得呢。”
这老头子被蓝衫派人护送回老家辗转七八小路警觉性可不差,若不是姬旻聿早算到谢非予不会带着易晟一同回王都提前注意了动向怕是还抓不到这会打洞的老鼠,太子殿下笑说时眼底里都泛开着明光,只是落不进谢非予的星瞳半分:“悬阳殿和沐水廊上有十名百步穿杨的弓箭手,王爷可不要太冲动,”姬旻聿的笑意扩大再唇角的模样才像极了恶鬼,看啊——谢非予进退不能的样子好生气,偏偏只能眼睁睁看着易晟受尽折磨无能为力,太子殿下轻手将一旁的琉璃灯卸下,摘取了上头灼灼燃烧的红烛,烛火晃悠悠的将泛黄的光芒都打在男人脸上,阴恻恻的,“这些药材都是易先生千辛万苦寻来的,只可惜老头子嘴硬的很什么也不肯说,但本宫左思右想都觉得……”姬旻聿揉揉额头做着为难的动作,“这一定是谜底。”
一个没有人知晓的谜底,与谢非予息息相关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