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宣政殿早已成为了沦亡之地,苍穹阴云中的冬雷暗自滚滚涌动,慕沉川只觉得胸口窒息的气息无法在嗓子眼和鼻息之间流淌,它们——就这么硬生生的梗咽在了喉头,叫她的胸口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跳动和鲜血流动——
啪。
有什么冰冷凉薄的触觉落在了脸庞,然后是眼睫,颤颤巍巍的好像有蝴蝶朦胧的翅膀在缓缓张开时氤氲出了水渍,慕沉川眨眨眼,那原本噙在眼眶里的热泪便顺着耳畔滑落,夹杂着那些细小冰冷的好像绒羽般的触觉紧紧贴着皮肤——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
似是上天突然抖落了一世的尘埃。
小小的雪花落进了慕沉川徒然睁大的眼睛里,刺痛了瞳孔,她却一动不动,天边映照出的火光是这片烈焰喧嚣下唯一的验证,雪花带着霜冷依旧无法撼动肆意的火势。
慕沉川不知道自己在地上究竟呆坐了多久,周围的小宫人忙忙碌碌的倾倒着井水,小雪在他们的肩头堆叠起了薄薄一层霜花,“哐啷”,屋檐被烧焦的猛禽金雕从半空坠落下来,惊的一众宫人发出了尖叫和哀嚎。
慕沉川只觉得自己的脸颊被冻的僵硬又刺痛,她听到了骚*动的声响缓缓低头去看那些被烧得漆黑灼烂的雕花木栏已摔得四分五裂,彼时,小雪浸透了她的发髻,青丝染上霜白的华彩,那姑娘的手指冻得僵硬颤抖,湿漉漉的水气已凝结成了霜花铺面,她慢慢屈着膝盖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看到站在火光前奋不顾身拖着水车的姬詹,大火将他那身青黑的盔甲都染成了火橘的烫热色泽,他与那些宫人们一般都在拼了命的试图扑灭这场蔓延无尽的大火。
徒劳。
徒劳。
慕沉川的思绪仅仅止步在这两个枯萎无色的字眼上,她的脚步如同她此刻的神色,无波无澜,好像这片汪洋大火已经将她心头最后的那点激烈燃烧殆尽,她捏紧了凝结霜棱的裙摆一步一步的朝着那个少年殿下走去,“啪”,掌心握住了姬詹正要提起水桶的手腕,她将那木桶从十七殿下的手中卸下,“哐当”,打翻在地,冰水肆流。
“慕沉川?”姬詹被突然遏住了动作不解的瞪向那姑娘,慕沉川的双唇惨白,她浑身上下都因为刚才自己浇灌上去的那一桶井水而在打着寒颤,发丝一缕缕服帖的在她脸颊上勾勒出那削瘦的骨骼。
“姬詹,”慕沉川轻轻道,大火被寒风呼哧一下撕裂火舌照亮了她一边的脸颊,“他把北魏交给你了。”那声音清浅的就好像被灼热覆盖下深埋在雪地里的一颗小小的嫩芽青种,自言自语。
女人的目光落在地上被水渍打湿的泥泞,鞋履、长袍再到闪着寒光的盔甲,然后被大火灼痛,刺眼极了,慕沉川顺着眼前少年殿下坚毅的身姿缓缓追随而上,挺拔、颀长,满怀英武,看啊——年轻的十七殿下,从当年浑浑噩噩不知愁的小皇弟变成了如今能够统领精兵一呼百应的好儿郎——这份脱胎换骨无论是谁见了都会欣喜若狂,可是慕沉川动不了唇角笑不起来,她只觉得嗓子干涸作哑,眼底里明明夹杂着眼泪可是眼眶却干燥的让人想要伸手去揉捏,她稍稍扬手,细痩僵硬的指尖就握住了姬詹温热的掌心。
她握得很紧很紧,连姬詹都觉得自己留着热汗的掌心都阵阵发痛。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姑娘有如此大的力量,或者说有什么信念带着她的神志和浑身仅存的力道要将她的誓言和思虑都交托。
姬詹,他把北魏都交给你了。
“你、你在胡说什么!”姬詹被慕沉川突如其来的话惊的浑身僵直,可是慕沉川的眼神中毫无波澜,就仿佛只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一些和慕沉川已经再无干系也了无牵挂了的话,姬詹下意识的甩开了慕沉川的手——什么叫做,将北魏的天下交给了他?!
十七殿下连连退却三步,眉宇徒然一蹙连忙摊开掌心才发觉,那汗水黏腻的纹理上正躺着一颗金凌雕花珠,姬詹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像手里的金珠是什么恶鬼猛兽一样令他三魂七魄都要离了躯壳——洮符,是洮符。
姬詹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不代表他不识得这对于北魏皇族,尤其是能够继承大统之人来说举足轻重的证物,能够得到拥有洮符的人,只有东宫太子,只有一国之主,只有那被帝王册封的皇储才有可能一睹开国帝业者所成就的伟绩,它们被存封在这样一颗小小的金纹雕珠中,用皇家的图腾和明文来讲述属于姬家的历史。
如今,洮符安安静静的躺在姬詹的掌心,鲜血凛凛带着热度几乎要烧穿了这副血肉之躯——姬詹在这一刻根本就无法去思考为什么洮符会出现在慕沉川的手中,他的思绪全都被那姑娘的话所震慑。
“你才是他为北魏选下的贤良君主。”慕沉川了然如是说,目光终是来到了姬詹愕然的脸庞逗留,她踩着少年殿下退却的脚印步步紧逼而上。
谢非予的心底里从未认可过姬旻聿,他的提防无处不在,他的阴谋早已宣之于众,只可惜陈文斌想要辅佐的江山社稷却不是他谢非予想要的贤良人选,男人将姬家的天下,再一次送还到了姬家人的手中。
“慕沉川,连你也疯了吗?!我从来就没有——”就没有任何想要与自己的皇侄、皇兄一争高下去夺江山主人这般无谓的——权势地位!姬詹的话是脱口而出的,话到了一半却又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从慕沉川的眼底里看到了一种厚望和无可拒绝的晦涩,那是从火焰里诞生的灰烬,寥寥寂然,他猛然梗咽住了话头只因为这般旷寂神色仿佛与当初的谢非予有着同一种压制和胁迫力,那样不动声色的,胁迫力——姬詹没有一刻意识到慕沉川很清醒、很理智,甚至她将谢非予千机百算的思虑都看的一清二楚,她的每一个字眼都压抑着千斤重担,带着北魏社稷的蓝图,让姬詹无所适从——十七殿下根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是他姬詹必须要登上这九龙至尊的巅峰去俯瞰苍生和绝海。
“慕沉川……”他被那姑娘此刻眼底里迸裂出的情感所哽住了喉头,竟——竟无法将心底里的话反驳出口,反而顿时软下了口吻,带着近乎委屈又哀求的踌躇,“我、我做不到的!做不到的!”他抓着手中的洮符甚至不知究竟该将手放于何处的进退两难,如果他可以选择,他宁愿选择将这洮符交给谢非予或者干脆——干脆就这么丢尽了这片汪洋火海!“没有皇叔,我做不到!”他的低吼都带上了沙哑的颤音,那从火色里反射出的珠光才能叫人发觉,姬詹的泛红的眼底夹着水渍——这大火就像是谢非予那身绯色艳红的金裳化成了空气漠埃、星辰大海,然后入骨入肺,姬詹可以将一桶冰水浇在慕沉川的头顶告诉她应该清醒,姬詹可以大怒着呵斥慕沉川不要再像个疯子一样去乞求,可是他呢——他的心底里,对于谢非予所设下的最后一个局,究竟带着,多少的心痛。
他在这个冷漠的北魏皇家中,最想要亲近的男人,却是自己家族最背信弃义的男人,他见到善、见到恶、见到谄媚、见到狂妄,北魏贤王谢家非予,八个字就像那融进了一切享不尽的荣华和辉光,有他存在的地方,都好似沾染了男人不解的释然和那些散落的流曳倜傥。
非天予、非人予,是啊,那不过是谢非予从来狂妄放肆的张扬笑意罢了,他艳羡、他倾慕、他也曾为千江风情而不自禁,那是姬詹还对整个北魏天下拥有着一份从容的,最后一个理由。
可是,那个理由崩塌了。
北魏天下、江山社稷,何等的重任突然成为了姬詹必须要承受的此生最大的信仰和承载,十七殿下能感受到的只有一份空虚和逃避,他感觉的到自己心口狂乱的跳动,自己情绪难以的抑制,姬詹手心里那颗烫热又灼眼的洮符,带着北魏皇族的图腾令十七殿下别开眼无法正视,它们就像毒蛇猛兽,就像毒药鸩酒令人觉得可怕——不,是可恶!
可恶!
就是这些皇权害死了无数的赤诚、无数的忠心,害死了——害死了谢非予的千岁之忧,姬詹可以没有权欲,但是不能没有愤恨。
他徒然的恨,恨这姬家机关算尽,恨着姬家步步为营,恨自己也是皇族的一份!
“我不是东宫太子,也不是先帝属意之人,我怎么能登上九五帝尊的位子,就算——就算应该有一个人做这北魏的江山主人,那也应该是——”是谢非予——是谢非予!
他才是那个有资格有能力的男人——“啪”,刺痛脸颊的力道好像刮着烈骨而生,慕沉川的手已经抽过了姬詹的脸庞,响亮的耳光夹在着小雪与烈火同样恶狠狠的抽打在了众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