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谢家那个男人,是死得其所。
小人们从来牙尖嘴利恨不能马后炮再多添两条罪名在那青烟坟冢上,陈文斌懒懒斜睨着他们,从鼻尖里讥诮的轻哼一声,自顾自当着他的清高老顽固,反正骂名他背的不少,罪名,他也戴过“高帽”,只是如今再让陈老大人去回想,回想那红衣潋滟、桀骜不驯的男人是如何在邬冕山中冷艳看着九五之尊那两刀刺进身体还能不动声色当机立断,血溅刀光从来不是惊诧他心头的那缕飞花,男人擅长伪装、擅长假意,又或者那本就是他闭门无声的冷清孤邑在作祟,只是——陈文斌再未见这世上有第二人,金丝凤羽、坦诚之至。
陈老大人时常觉得自己是魔怔了,就好像那些被妖魅迷了心眼的茫然无知者,明明对谢非予充斥着不屑不耻,明明对他的所作所为从未给与谅解和认同,却在今夜鬼使神差的来到了宣政殿前,他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他偏是心底里丛生的不安和怅然——想要来到那个男人最后出现的地方,却未料得,十七殿下竟也在此。
他们来的目的不尽相同,可是缘由,却是一样的。
陈文斌那双老眼看起来看昏花浑浊,可心思却澄明得体,他听到了姬詹的话不作答,反是拱手作揖行了个恭敬大礼:“殿下,再过些时日,老臣便要唤您,陛下了。”
陛下。
姬詹的登基大典在春光正盛的四月,百花相争,觥筹交错。
北魏痛失太子,谁在危机关头力挽狂澜,谁能名正言顺继承帝位,唯独领兵千万赶到王都抚平灾患混乱的姬詹。
国不可一日无君,而天下如今还能信服谁,不言而喻。
这是谢非予为他设计好的一条明君之路。
陈文斌是在提醒他的言行、他的责任,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殿下你可以恣意妄为,但是成了继承大统的人选,就不可再任性而为,甚至你眼角眉梢的动荡,你发自肺腑的情绪,都需要悄然隐藏,笑的时候未必是开怀,哭的时候也未必是伤痛,帝王,就不可有脆弱,不可有软肋。
姬詹的眼睫随着夜风月光轻*颤,他沉思两许,莫说这肩头是否有着千斤重担压得人无法喘*息,他偏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来迎接一个天下的重责,所以他来到这里站着,看着、等着——也许,他在等待一个奇迹,明知不可能的奇迹——也许,那位桀骜疏狂、恣意放肆的男人会从这片废墟灰烬中浴火而生,墨色轻缠与夜泉红梅映衬来给予姬詹半分眼神的肯定,不,哪怕吝啬着、鄙夷着、嘲弄着,姬詹也会觉得安心也会觉得,与有荣焉。
可是,没有。
这里已经是断壁残垣,已经是人去楼空。
那个晚上的鹅毛大雪也无法掩盖罪恶,他们都在这片火海汪洋里消失了,将生命血脉献给了北魏最辉煌浩荡的亭台楼阁,然后成为了山水尘埃里缺一不可的存在,就好像天上的星星,整日整夜的看着姬詹。
看着。
姬詹不知是不是觉得脊背发凉而倒抽口气抬眼看向苍穹里满目荧光的星辰闪烁,那些眼睛一眨一眨的让少年人黯然下了心绪:“回去吧陈大人,本宫,让您老担心了。”十七殿下的口吻里带着平淡的安慰和抚宁,只是悄悄的垫起了脚尖攀过一旁的绿枝,拂袖间就带下了暗香盈袖,初春日里红梅的寒意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将是姹紫嫣红,迎春的香气已萦绕不眠不休却无法打动少年人心头的半点悦意畅然。
莺雀在这春日回暖的夜空中低低飞掠过,带着星辰流逝像是夜间的暖杏开出了微熏,飞鸟振翅就消逝天际,似是应验了慕沉川当日的一语成谶。
从此,天高海阔任鸟飞。
十七殿下,终于要独当一面了。
陈文斌不由一愣,有时候连他都不经意的要怀疑自己的错觉,这位小殿下似乎越来越和那人上人几分相似了起来,老大人也不多言躬身退首慢慢的将身影隐没于园中枝桠。
启明的星辰越发耀眼,北魏的新篇章,即将,开启了吧——陈文斌这么想着。
春暖花开,熏和景明,四月的明媚全然取代了整个王都上空覆盖的阴霾,桃李有知,杏花温润,朝堂上下经过整顿焕然一新,那登位的新帝在第一天便颁下了圣旨作了举国上下的告令,作为对于过去数月风言风语的勒令——东宫一家因宣政殿烛火高明不幸葬身火海,谢家王爷罪名有碍,千里之外负荆请罪却相救不得,他们乃是北魏的贤臣明君、千万倚照,经此告令一出,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以讹传讹私下诋毁。
整个朝野都仿佛是被禁锢了那眼耳口鼻,再也不许私底下随意提及关于姬旻聿的生死沦亡,关于谢非予的恩怨情仇和罪孽深重,他是一个迷,最终成了秘密,嘘,小心翼翼不得宣之于众。
但是总有些口舌会不胫而走,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构,毕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初东宫封锁王城大肆遣军到底为何,瑜京草木皆兵、人仰马翻又是为何,这会儿碍于当今少年天子的明令自然不会在明面上八卦,可私底下,谁没有两壶小酒
下肚茶余饭后的时刻呢。
就连姬詹都发现了,这阳光灼灼自华盖下落出绣花褶皱的痕迹被微风轻漾,自己身边从长信宫调来的几个小太监和小宫女时不时的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可只要自己的目光稍有轻撇的动向,他们就面红耳赤的立马缩回了头,这位新帝蹙了蹙眉,是自己平时太过温和所以才令他们如此“管教无方”不成?
天子的指尖捏着葡萄转了两下,水灵灵的,他丢了一颗进自己的口中:“小临子,”他合上自己手中的奏折,看久了身心俱疲,他现在很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皇兄当初会如此哀叹连连,帝王——绝对不是个好差事,干最累的活,挨最多的骂,他这么一唤,长亭外候着的一个小太监急冲冲的跑了进来,“茶凉了。”姬詹的手指敲了敲手中的茶杯盖子,话语倒还温温吞吞。
那名唤小临子的太监“吓”的惊了声连忙上前来端起九五之尊的茶水却发现那茶水烫热恰好入口,哪里是这帝王口中的“凉”,小太监唇红齿白可当真是机灵,就这么一瞬便发现了不对劲,连忙捧着茶盏跪下*身来:“陛下,奴才知错。”
他当然知错,错不在茶水凉了,而是错在太没规矩。
姬詹挑挑眉,哎哟,这小子倒是懂事的很:“怎么,脸这么红?”是啊,一被提这“小临子”的名现在耳朵根都红了,这到底是心虚还是害羞,“是看上了哪位宫女,可要朕替你说个媒?”姬詹随手将折子丢在一旁伸了个懒腰,老神在在的继续调侃。
小太监也是个受教颇深的,一听闻天子的玩笑话连忙把脑袋头都咚咚咚的磕在了地上:“奴才知错、奴才知错,”小临子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子,当然,也没下重手,但是表面功夫得做足了,“奴才再也不多嘴了。”
“多嘴什么了?”天子就喜欢这等聪慧灵巧又懂事的侍从,压根不需要你费心询问,就能将答案一溜烟的套出来。
那小临子抿着嘴还陪着一脸的笑,虽然他进宫不过两个月可鲜少有这般幸运被提点成了九五之尊的身边人,都说少年帝王将王都安危、京畿社稷都逐一摆平,绝不是什么平易近人的天下之主,可是小临子却不尽认同,在他看来姬詹年轻有为、手腕过人,从来一副笑脸迎人反而显得和蔼又亲切,哪里像文武大臣们说的那么可怕的战战兢兢,所以小太监倒不是当真畏惧:“最近……最近宮里有些过了气儿的传闻……奴才也是好奇,就多嘴问了两句。”他说着又赏了自己一个嘴巴,轻轻地。
这深宫内苑啊,要是再没点儿小八卦消遣怕是能给人都闷出病来,可是你耳朵进了也得知道该把嘴巴闭上,祸从口出,所以小临子还不至于胆敢在九五至尊的面前乱嚼舌根。
传闻?
姬詹眼睛眯了眯,脑中好似像起了一些往昔云烟中朦胧的话语,似是慕沉川那小姑娘以前总是唠唠叨叨的说着这王城禁宫也就剩下“八卦”来消磨时光了,所以那《王侯二三事》才得以如此的张狂横行在都城大街小巷。
只可惜如今,姬詹想再随手阅下事过境迁的戏弄调侃,也再没了机会,自从天下禁令一出,哪里还有人胆敢对谢非予的生平过往动口动手的,当初的《王侯二三事》反而成了绝版的臻品。
少年天子掸了掸那些细小明尘顺着阳光正落在自己脸庞,痒痒的:“成,给朕说说,都有哪些八卦。”惹得自己身边的小太监小宫女如此“兴致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