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邯邑有怨有憎。
北魏如今的九五之尊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妄图欺骗天下人,谢非予算什么东西,那不过就是个罪臣,慕沉川又算什么东西,那就是个小贱*人,若今日不是姬詹坐在这七尺金銮上,若今日——是他姬邯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么这些血债自然是要血偿的!
不公平。
不公平!
姬邯邑张狂大笑后那眼瞳中充斥的恶毒都要喷出火来,都是姬家子孙,脉搏里流淌着皇族的血液,眼前的天子却做出了这等藐视王家之事:“皇叔,你才是姬家的叛徒!”孩童面目狰狞扭曲了一张原本稚气的脸,在姬邯邑的眼底里,这天子等同于罪人,不过是一个毫无廉耻帮衬着外人来谋害自己族亲的叛徒,靠着谄媚才走到现在的帝位。
“您以为自己能隐瞒多久,那天晚上火光冲了天晓,王城里所有人都一清二楚,我姬邯邑就这样亲眼看着慕沉川那个小贱*人杀死了皇姑母,她握着刀子的手没有一丝颤抖,她和祁昱修那个男人,那个凤骨的罪臣一起,杀死了北魏的继承者!你问我是不是在胡言乱语,您看——我像是在胡言乱语吗!哈哈——他疯疯癫癫似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就好像看着当晚的血流成河,姬邯邑捏了下拳头挥手就作着砍伐的手势,是啊,血花飞溅在慕沉川的脸庞、衣襟、裙摆,姬邯邑永远不会忘记,他震惊、震慑,他甚手脚冰冷无法动弹,不,或者说,姬邯邑等着那些血色的骨子里带着一种怂恿的亢奋的热血,欺下瞒上的贼子做出了天理难容的事——这正是、正是将他们绳之以法最好的理由和借口。
北魏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如何惨死,何等冤屈。
“住口!”姬詹一把抓住那小子的衣襟将孩子拽到了自己跟前——这一张口没遮拦的嘴就应该现在、立刻、马上,缝起来!
姬詹的眼神里充满了威胁,充满了警告,姬邯邑——该死的嘴还不懂得自己的处境、自己的地位吗。
“陛下,您得了天下就可以这般枉顾?!”姬邯邑却偏偏突然不想做什么明事理的小殿下,姬詹越是恼恨越是谨慎,姬邯邑就越是要张狂,越是要拆穿!
宣政殿大火,东宫一家究竟如何惨死,姬家皇权如何移交,谢非予如何十恶不赦,姬詹呢,他给了一个“真相大白”于天下人,用一句话掩盖了所有罪恶,堂堂天子,还做这么下等的劣事,呵,叫人不耻,叫人可笑。
姬詹的唇紧紧泯了起来,他看着跟前的孩子,眉眼里几分像当初自己的皇兄,原本明眸里有着三分的温绻,那位九五之尊也曾是姬詹心里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是北魏盛世的开辟者,姬詹不愿用着阴谋、黑暗去抹杀一个帝王的功绩,可也不愿那些明光折就了所有的污秽,他嗓子里轻轻哽出一息微软,似是无奈、似是可叹,年轻的九五之尊松开了姬邯邑缓缓退开身。
天子明黄艳锐的龙袍被屋檐廊角照射进的阳光所参透,姬邯邑却觉得眼前青年眉宇下原本迸裂试图隐藏的愠怒被明澈的淡然取而代之。
姬詹负手在后,落落踏踏,与刚才初闻姬邯邑口中大逆不道时的错愕判若两人,九五之尊的双肩带着两分轻*颤舒展却也似终于搁置下长久以来的包袱,他微微背过身,姬邯邑再也看不到姬詹的表情。
“天下人读史,便是朕的天下史,”郎朗声音从姬詹的口中不急不躁轻缓缓的落下,是深思熟虑,也是万般断定,“纵眼江山社稷、四海寰宇,也只有朕,有权决定。”
他的言辞里毫无强制却带着不容抗拒的魄力和坚定,这四海之内,无人可以反驳姬詹,帝王,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势,他用着这般无理的言辞却在说着至理名言——胜者为王败者寇,这天底下你所能见到的史,不过是胜者期望你看到的,姬詹身为帝王,就有权选择让天下人相信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虚假——男人微微扬起了头,无意也无心再去看那趴在地上哭笑不得的孩子究竟有诸多的怨言和增怒——帝王横行无忌的职权,姬詹,第一回,拿得起,承得下,这天下大统的继承和江山历史的抉择。
“真相,由朕说了算,而不是你,姬邯邑。”他的口吻温和却不着半缕的感情和温度,“不甘心这三个字,算不得你的抱憾终生。”姬詹的脸颊轻撇落下了角度,你能清楚的看到他的目光并不在姬邯邑的身上,而是寥寥的看着那些明尘在微光里翻腾,好似姬邯邑的一切甚至比不上一颗尘埃,“你不甘心帝位的传承,你不甘心长春的落寞,你也是皇兄的儿子,凭什么姬旻聿却得东风入驻,而你连多看一眼的机会也没有,自从慕依琴诞下麟儿,你早就注定只能在这深宫内苑对影自怜——姬邯邑,你是这北魏皇家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无名无姓、无足挂齿。”
姬詹的口吻潦草的仿佛只是在对着空气诉说一些遗恨和怨念,幽幽的在那宠冠六宫的长春殿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样明艳的女人,她的孩子却不能成为东宫的候选,姬邯邑到底什么地方比不上姬旻聿,为什么满朝文武从来都只是聿王长、聿王短——他们都是一些瞎子,看不到姬邯邑的优点,看不到姬邯邑的渴望。
孩童轻轻倒抽口气
,额头深处的血渍缓缓淌下已经无法分散他半分的注意,他只觉得手脚冰冷,那些热汗统统化成了初夏午后的一袭井水浇透,“咕咚”,稚气的孩子咽下了嗓子眼,天子的话就好像重重砸在心头的鼓槌,将经年下来的妄想变成了期绝。
“你——你胡说、你胡说!”孩子的眼角一黯,好像被戳中了痛脚一样,手掌在地上狠狠一锤整个人就癫狂的朝着姬詹扑了上去。
姬詹不以为意,一把将那孩子的手臂掐住狠狠的丢了出去,“哐当”,山水花鸟的屏风被撞倒在地,上头镶嵌的玉珠噼里啪啦滚的满地都是,跃起碧绿的涟漪同样泛滥在两人的心间。
“你的恨,源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源于自己的深恶痛绝,你恨自己为何不得皇兄青睐,你恨自己为何不得谢非予青睐,凭什么姬旻聿能做得那诏书上的东宫,而你就要守着一座长春宫的废墟日日折腾着如何活下去,你自认自己才思敏捷渊源博学不下于东宫,你自认只要谢非予多看你一眼便会发觉,你才是成为北魏大统传承的最佳人选,哈——”姬詹凉凉一笑是真真切切带着七分讪意三分不耻,“谢家王爷人事明辨,此生未差。”
人事明辨,此生未差——就凭你,姬邯邑,用着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和下作法子,年纪小小却心胸狭隘,堂堂北魏贤王、万盛之宗,何须多看你一眼!
姬邯邑的眼睛瞪的大大红红的,眼底里蓄满的泪水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句话惊得他无法反驳无法辩白,惊得他心头狂乱又瑟缩,孩子突得伸手捂上自己的脸颊嚎啕大哭起来,好似那个恶毒的、怨憎的姬邯邑不见了,现在剩下的,只是洗净铅华后的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的赏识,求而不得的赞美,这个姬家,能让谢非予眷顾的人唯独一二,偏都不是姬邯邑,否则——否则——他姬邯邑要登堂入室,成为帝王,岂非轻而易举。
岂非轻而易举!
踏、踏、踏。
天子的龙靴踩踏出的轻响伴着恍惚明暗的光影在堂内缓展出珠玉的色泽,晃得人眼里心里皆是涟漪逶迤,姬詹却已一步步的朝着堂外而去,阳光从屋檐折射下*明丽,青天白云就在头顶,是你伸手可触、抬眼可及的广阔无垠,姬詹的喟叹就成了笃定:“朕已是天子,天下之主,你的父亲输给了皇叔就没有资格评断历史,而你,不过是那些后妃的儿子,想要与朕一较高下……”浅溢淡笑从姬詹的嗓子里轻呷而出。
啪嗒。
阳光已经明晃晃的照耀在少年天子的发顶,飞鸟掠过天际有片羽随风而逝。
姬旻聿尚不得他心,当年的九五之尊也不过谢非予千谋万算的手下败将,今日凭你姬邯邑,想要与谢非予交托下的百年江山做赌注——你,配吗。
配吗?
姬邯邑的齿根摩挲,他跪倒在地时眼泪从指缝里拼命的肆意,姬詹听着身后的哀嚎低鸣心头不免也有些感慨,这个孩子自小失去了父亲和母亲,从原本倔强着脾气想要无端的证明到攀附慕依琴为了保得自身的地位,至如今,孑然一身、无所依托,剩下的唯独这一殿荒凉和凄凉。
曾几何时,姬詹也喟叹,姬邯邑和自当初失去了母妃的自己,是不是有那么一两分的相似,天子不用回头便能想象的到那哭喊无助的瑟缩身影在地上打出颤抖的光影,九五之尊没有思虑许久仰头便厉声喝道——“姬邯邑,无视天子禁令混淆视听,实乃欺君罔上,今始,禁足长春宫,此生不得踏出半步!”
就好像将那个见不得人的秘密,也同样埋葬于不可见底的深宫内苑中。
天子的脚步迈开毫不犹豫,伴随耳边殿中那些凄凉彷徨的哭声和笑声未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