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非予,没有诛杀姚正宁。
姚正宁,身为大内禁宫的武卫军统帅,职责便是要驻守皇宫安全及保护皇家成员的安危,今夜他奉命驻守要道自然是为了阻止谢非予这乱臣贼子踏入,一旦他死于非命,那么谢非予就会被名正言顺的冠上“弑君”罪名,姬旻聿岂会不知道姚正宁未曾是谢非予的对手,这佛爷若是想要硬闯,第一个要杀的,就是那位“正直”的姚小将军。
姬旻聿,在拿姚正宁的命赌一个天下大罪。
所以当东宫太子意识到眼前这满身血污的男人竟根本没有杀死那位应当拦截于他的统帅大将时,他的确有所错愕:“姚正宁若是轻易放了你入宫,那他这条命也就该交代在大理寺了!”少年东宫摩挲着齿尖,姚正宁口口声声誓要保这姬家的太平,可现在呢,一个个装着忠肝义胆临到了生死关头却成了畏首畏尾的无耻鼠辈!
谢非予撇开了眼眸,他吞咽下口中的腥味淡淡道:“本王不过告诉他,今夜……想请他看一场好戏,见一见这皇族内乱的真面目罢了。”男人言尽于此嗓间带着干涸而笑,他本无力,一笑就只能撑着身子向后倾倒在梁柱上不断的咳嗽,长袖拂过指尖按捺,血渍从那些颤抖的声音和唇角下肆流,他控制不住身体内蛊毒的发作就好像也同样控制不住今夜这场阴谋与伦理的较量——两败俱伤。
不过两败俱伤,生死难料。
“疯子,一个个都是妖言惑众的疯子!”姬旻聿咬牙切齿一把抓起了那落在地上的长剑,明黄的长袍如同绣着天子的最高尊严,锋锐青剑已直指谢非予脸庞,“本宫若是死了,还有本宫的儿子!什么时候轮得到那小十七皇叔来分一杯羹!”姬家的人有几个是帝王之才,怎么,一个九五之尊的位子是人人都有资格抢的吗?
呸!
姬旻聿不屑也不耻,那些个所谓的殿下、皇子,和他东宫太子的神机妙算、颖悟绝伦比起来,都统统不值一提,他们,都是会玷污了姬家盛名的蠢材罢了!
他姬旻聿是九五之尊亲笔遗诏所定,即便东宫沦亡自然也该由他的儿子来执掌北魏的政权——姬旻聿的嫡长子,姬昭。
姬昭啊——谢非予似也想到了那个孩童,他神色晦暗没有别样的光彩和跳动,殿里的烛火闪闪烁烁好似被外头的冷风所侵染渐渐的有了湮灭消融的姿态,落进谢非予那双好像深潭死水一般的眼瞳里也无法激起丝毫的波澜和涟漪。
男人甚至没有抬起眼看着那柄正对着自己脸庞的长剑,他也不需要去看姬旻聿如今的脸上究竟是愠怒还是愤恨不可遏止的表情,他只是对着一室冰冷的空气,就着自己无能为力的抵抗一般,长长的叹笑了一声,这一声空寂寥寥,可姬旻聿却从里头听出了悚然的意味,像妖魔般爬上了你的心头渗进你浑身的皮囊叫你浑身的热血都能在一瞬间被冰封三尺。
“你相信慕依琴吗……”谢非予的声音不大,他的气息早以微弱,可是每一个字眼都那么清晰得落进了姬旻聿的耳朵,“就好像本王信任慕沉川那般……信任慕依琴吗?”谢非予的指甲里渗进的都是自己唇角的血液,殷红殷红,黏黏腻腻,这大概是男人第一次看到自己身体里的鲜血如此不受控制的流淌,他感觉的到体力的不支和脑中阵阵萦绕的晕眩,也许是这浑身上下被啃食以及五脏六腑被撕咬的痛楚还在支撑着他带着如此清晰的意识与这少年东宫对峙而来——你相信慕依琴吗?
那个看起来温柔似水的女人,在人前人后做着不同的狠辣热烈姿态,你可曾将她视为自己最后的拥有和依靠,在这样一个惊涛骇浪的夜晚,她决定孤身一人去见那个同样杀人不眨眼的慕沉川,这两个女人从未正面交锋却成了从头至尾唯一的敌对,魔头也好,妖女也罢,姬旻聿你,不妨猜一猜,她们之中,谁才是能活着走出安国侯府的女人。
谢非予唇角的弧度是姬旻聿熟稔且令人敬畏的轻佻,他的声音微弱却有着不着痕迹的懒散,就好似——毫不担忧,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情绪,自己的女人遭受了何等的重创和苦难对于谢非予来说,似乎从来不是他怜悯和疼惜的理由,慕沉川这两年来经历过的苦楚和哀怨绝不是一个寻常大家闺秀可以承受的变故和创痛,是,她得到了谢非予的青睐,却并没有理所当然变成众星捧月的存在,一个男人,为什么会放手让自己喜欢的女人陷入一个个无法逃出生天的沟壑,为什么能够如此残忍又镇定的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遭受无法磨灭的伤害——姬旻聿不明白,为什么慕沉川还要心甘情愿与这个佛爷纠缠不休。
纠缠不休!
慕依琴与慕沉川虽说是姐妹,可着实是水火不容,她们之中——若是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走出来,太子殿下,你相信自己选中的女人吗?
姬旻聿的脑中仿佛在瞬间流转过了无数的片段,慕沉川的卑躬屈膝,慕依琴的言笑晏晏,他不知为何突得咽了一下口水,咕咚,双眼紧绷却下意识的眯了起来,没错,他有着刹那的迟疑和混沌,甚至不敢置信的猜忌,谢非予的信誓旦旦似乎早已预示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意外。
今夜的,意外。
不
可能——没有人能够对宫外的事了若指掌,哪怕是这传闻中谋算千虑的男人。
谢非予察觉了太子殿下眉宇之中那蹙然而过的慌乱,他似是虚弱的歪了歪脑袋,长发落在肩头如同瀑布流水一般的倾墨而下,男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道:“你有多了解慕依琴呢?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谢非予顿了顿声,痛苦的神色一瞬即逝,他咬了咬舌尖才能放声,“她对你可曾像,你对她那般?”
“住口!”姬旻聿怒喝,关于慕依琴的一切从谢非予的口中落出简直就好像一种耻笑——姬旻聿和慕依琴是所有人口中的天作之合,他们是整个朝堂最完美的代名词,郎才女貌、鸾凤和鸣,可是那一张张面具的背后呢,因为利益权势而捆绑在一起的夫妻似乎在人前人后都做着自以为是的鹣鹣比翼,真心真情突然变得不再重要,假戏真做的人,才是最愚蠢的。
谁才是那个傻瓜,是姬旻聿还是慕依琴。
谢非予的话似徒然刺中了姬旻聿的心结,他和慕依琴的感情真真假假都没有人可以非议,没有人!
“慕沉川若是胆敢对依琴有所不轨,本宫会亲手,取她的项上人头!”东宫双眼暴怒发红,他握着长剑的手指不断的颤抖战栗,连臂膀都带着不堪重负的惊惧。
谢非予微微阖上了眼摇了摇头,姬旻聿是个心知慕依琴是如何恶毒和心狠手辣的女人却还是将自己的孩子和所有的权力交到了那个女人的手上,慕依琴对东宫殿下有没有真心真意,他很清楚,是真是假重要吗,不重要,姬旻聿是那个心甘情愿做傻瓜的人,所以事到如今,他亦不愿在人前承认自己的情深义重。
这一对夫妻同样视皇家利益的感情为笑话,所以,东宫太子在心底里否认了自己对慕依琴的意遑情切,若说可怜,莫过于此。
谢非予听着姬旻聿因这简简单单的三两话语竟有几分恼羞成怒癫狂难遏的神色时不由哑然暗笑了起来,明明连自己都声嘶力竭狼狈不堪的人还要带着几分戏虐的神情。
他鄙夷、他不屑,因他坦坦荡荡。
“人心若恶,自有恶果食其身,她若不善,必无善终。”男人薄唇轻启带着殷红的血渍好像是刚刚吃了人的妖魔,慕依琴人心险恶、用心叵测,但凡她能对叶朴轩的人有丝毫的怜悯便不会有今夜的血流成河,可偏偏,女人更喜欢做那个冥顽不灵的人。
恶果?
呵!
姬旻聿的齿根发酸,他松了松掌心再一次捏紧了剑柄,汗水黏腻着他的皮肤,若这个世上有因果报应的说法,那么现在才该是真正应验一切誓言真假的时刻,听一听啊,那宫墙内外传来的隆隆声,有冬雷的暗涌,有铁蹄的践踏,好似千军万马顷刻之间就会近在咫尺,那些刀枪剑戟会成就新一页的篇章,姬旻聿心头狂跳好似浑身一个趔趄顿然清醒!
他的脚步踉跄抬眼便是这宣政殿里满目的狼藉,死去的,活着的,都已经不堪重负,今夜是一场地狱之灾,所有人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东宫殿下的眼底恶毒涌现,将那瞳孔之中微凉的明光瞬间遮蔽,他突然举起了手中的长剑铆足了力道横势劈下,脊背的伸展和肩臂的扩力是他未曾犹豫和破釜沉舟,那剑锋锐利削铁如泥却不是斩向谢非予,而是“锵”的一声巨响,直直的斩在了一旁雕梁画柱栩栩如生的金龙五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