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了。
从入冬到初春,料峭寒意渐渐带着恣意的暖流穿过指缝。
月色姣姣映照在屋檐圣兽嶙峋的鬼魅形色上,姬詹抬起头,目光似能顺着月光一路索行至云端,那些背着辉色的阴影与树梢枝丫相交勾勒影影绰绰,哗啦哗啦,是树叶在轻微的摩挲才令这静谧的夜不至如此孤独凋敝,可是姬詹却觉得,寂寥,觉得虚妄,他长长叹出口气是自己都听得出的失意和怅然酸乏,挺括的长袍带着微风褶皱,绣花夹杂金丝纹理,那是显而易见的皇亲贵胄、万人之上,他抿了抿唇角缓缓摊开掌心。
手中的洮符在月光下似带着莹莹濯光,他一直没有将这小小的珠子送去玉树阁封存而是日日带在身边,每一次看到它似是脑海里就恍然回到那个磅礴火光的夜晚,慕沉川冰冷的指尖死死抵在自己掌心将这江山社稷全然交付。
姬詹并没有看洮符,只是摊开掌心覆又连忙收紧,这段时间来他疲于勤政、殚精竭虑,三更五更都不曾入眠,群臣朝众无不对这位小殿下有了新的改观而渐渐附议于他,但只有姬詹心里清楚,他算不得什么勤政爱民、心怀天下的好君主,他不过是——害怕,害怕入眠,害怕梦魇,害怕夜深人静时,那片火光重新将自己的心绪点燃。
尤其是——那姑娘奋不顾身跃进火海的粲然景象,好像那霜雪中的冰锥,哪怕在临近天暖花开时也能同样准确无误的刺穿他的心肺,姬詹轻轻咽下了嗓子眼梗着的气息,他会想起自己当初离开王都的那一天还对着慕沉川轻言戏弄。
你我相见不知何年何月。
慕沉川温文柔情的时候不多,唯独叫姬詹在那时觉出了小女人对于至交难逢的怅然失落。
姬詹就扬手拂袖那般春风得意带着戏虐笑容:希望本宫回都之时,便是你与皇叔结亲之日。
少年的调侃,少女的嗔怪,徒然化成了虚妄的回忆和怀念,是啊——姬詹终是回到了禁城,可是,等来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结局,少年殿下狠狠闭上眼,能感受到月光从自己的眼皮脸庞上缓缓爬过带起的些许寒颤,他不敢想、不敢言,慕沉川带着一身的伶仃漠然闯进大火时,那些翩跹的飞花都仿佛成为了她义无反顾的点缀和衬托,金丝灼色、浅影入辉渲染交织成难以直视的璀璨于灰烬重生,那才是——嫁衣吧,慕沉川的这场盛世妆嫁,无人能及,无物可及。
姬詹缓缓睁开眼才发觉自己的齿根被紧咬的发酸,指甲掐进了皮肉浅浅现出血痕,长信殿的宫人早已被这位小殿下全然遣散,姬詹喜欢一个人独处,更享受这种寂寥的时光,他需要一些长久的怀念来自我消化、抚平创痛。
“啪嗒”,十七殿下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未曾犹豫的迈了开去,他没有回到烛火闪烁的大殿中,而是在月色茫然里,向着殿外走去。
整整三个多月,满朝文武虽然不言可还没有从这一场巨变中缓过神来,宣政殿被勒令重新修葺,大兴土木后才不过恢复了三分往日的构架,木梁进行了结构的重整,连同柱子上雕刻的龙纹都由营缮清吏司重新设计勾画,姬詹不知不觉穿过了御花园,走过西廊厅和三政院,就这么的站在宣政殿空洞又黑暗的轮廓前,夜色星辰的辉芒越发深重,他站了许久许久——久到不自觉的双腿麻木也不想挪动半分。
他下过令,就在大火扑灭的第二天,年轻的殿下怒喝着就算把整个宣政殿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根烧焦的梁柱都拆开,就算掘地三尺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谢非予也好,慕沉川也好,哪怕只剩下难以辨别的尸骨也要找出来。
找出来,让姬詹,死了这条心!
宣政殿的废墟里挖出了不下于十二具尸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早已面具全非难以辨认,太医院的医师和仵作全都被调去验尸,可就这一十二人也皆是尸骨不全,倒塌的横梁、坍塌的屋檐,若有人当时还活着怕不是先给烧死而是被这些重物压垮了脊梁,不少的断骨足以证明那些推断,也许是舞娘,也许是歌姬,还有那些在后殿中打点的侍从和宫人,太医们唯唯诺诺的连头也没敢抬起来——也许,那里头便有着慕沉川和谢家王爷的残肢断骨。
无能!
姬詹当时红着眼眶大喝着就扫落了长信殿的茶水,太医们吓得齐刷刷一溜的人都跪了下来——下官无能,下官无能,他们磕着脑袋怯懦的在口中喃喃自语。
十七殿下就这么呆呆的坐在殓尸房整整几日不言不语,对着那些被白布覆盖的面目全非、肢体扭曲的尸骨,留下的只有哀叹。
就好像他如今对着这片重新修葺起来的废墟上构架不知该作何沉吟,宣政殿空荡荡的,夜风能从后殿直直的穿堂而过,在梁木上发出呼啸的声音,好像这座宫殿,在哭泣,在哀鸣。
姬詹就这么听着,看着,良久不动。
“殿下……”身后苍老的声音缓缓传来,夹杂着更深夜露,显然,那人也是在暗处看了许久才选择落出声响,陈文斌,这个老头子被东宫一党构陷也没少牢狱之灾,姬詹在容则重归大理寺后便将这些污蔑罪名都一并交给那位大人统理重审以洗清冤屈,所以现在
的陈文斌官复原职回到了詹事府,只是不知为何今夜,会来到这宣政殿前,“殿下,要节哀顺变。”
陈文斌轻叹,他看到这位少年殿下在清冷月色下的失魂落魄也不免心怀伤感连连摇头,这几个月下来发生的事何尝不是惊心动魄,哪怕是他这般老臣也觉得心力交瘁。
他只是这么聊聊一句,不知道是在指姬旻聿亦或是那位人上之人。
姬詹的后背微微挺直两分,他没有回头去看站在自己身后的老臣子究竟保有何等的神色和心情,他的目光缓缓从那门廊上落下:“陈大人,您相信吗?”少年人的声音清冽又冰冷,在这带着缓缓春意的深夜里叫人听在耳中几分凉薄悚然,他“喀”的伸出手便轻巧的折下了一旁的嫩芽新枝,娇嫩的绿叶刚刚崭露头角,那是被时光所期的新生和希望,“您相信,枯骨会逢春吗?”
姬詹的话没头没脑却带着发自肺腑的低鸣和寒颤,那是慕沉川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姬詹,你相信,枯骨会逢春吗?
就像这片废墟,它破败了、消亡了,它埋没了无数的心血和荣光,那些生命一个个被锁困在永不见天日的阴谋里,一年、十年、抑或百年,姬詹,它们会破茧成蝶,它们会枯木逢春吗?
少年凉薄话语落出唇畔免不了心头窒息一痛,那个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时候从晴天日宴下巧笑倩兮的模样突然就变成了在那场大火前义无反顾的心如死灰,姬詹不是神佛、不是谪仙,更不是什么救世主,他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谁也救不了——慕沉川在看到宣政殿大火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要苟延残喘的念头了,没有——十七殿下留不住谢非予更留不住慕沉川。
他很清楚。
那姑娘要追随的,是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再追随而去的人物,姬詹掌中的洮符是她所愿意站在这座殿堂前的最后誓言和渴望,然现在,也化成了他全心全意必须要坚守一生的信念——小十七,可用另一种方式来守护谢非予的初衷和胸怀。
春风和煦、太平盛世。
陈文斌听到了姬詹那空灵寂寥的问话,神色里充斥着孤寂怅落,三个多月下来,这位曾经浑浑噩噩度日的小殿下竟成为了北魏指点江山、扭转乾坤的人物,陈文斌不得不承认,他惊叹也感慨,姬詹,有着不为人知的才学和胆识。
从大理寺的牢狱重见天日,这狱外的苍穹和空气将那些腐朽的尘埃一并扫除,陈文斌看到了一个新的盛世,甚至——在那些大人们嚼着舌根议论纷纷的背后偷偷倒腾着这北魏皇家的秘闻时,他仰着头连脚步也未停的大跨而过。
谢家王爷处心积虑,焚火纵业毁北魏皇家血脉,那个男人偏生就是个外家人,俗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瞧瞧当年老太后的话果真是应验了,只可惜东宫太子一朝命丧,谢非予的死,是死得其所,姬旻聿的败是遗恨千载——活该,活该在谢非予嚣张跋扈。
庆幸,庆幸姬家终于得偿所愿。
是啊——这惨痛的代价中至少铲除了谢非予那把持着北魏朝堂上下多年的权臣命脉,那个男人就这么销声匿迹在宣政殿,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哎,陈大人,陈大人,您说是不是?大官小官们七嘴八舌的,无不是想要为北魏的变故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找一个天经地义的罪人,这当然全是谢非予一手造就铸成——谢非予死得其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