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入宫,一个月后娘亲去世,我便再没入过她的梅霜殿。
如今住了三个多月,从红梅落雪住到柳芽新发,还未曾住够。
我喜欢坐在那一片小小的芙蓉池边赤脚踩水,但如今水还有些凉,蝉儿一瞧见我脱鞋子就嚷嚷着要去叫皇上。
自那日之后我便没有再叫他父皇,我看出他有些难过,但是我不想理他。
宫变那日原本了结的很是顺利,三皇子是在王麟被押出殿门的时候跑进来的,高峰紧随其后,原本也是万无一失。
但押送王麟的侍卫,是王麟藏在宫中的暗桩。他在三皇子跑过他的瞬间出手,匕首狠厉的刺向三皇子的脖颈。
我离三皇子只有一步之遥。
那时我刚杀了皇后,亲手杀的,父皇和祁威他们都看我,我没搭理他们,径直往外走。
三皇子原本端着皇子的小架子快步走,但一瞧见我就嚷着皇姐跑向我。
我伸手接他的那一瞬间微微侧身将他拢在肩下,然后那行刺的侍卫就被高峰杀了。
祁威他们一群人将我围住的时候,就数三皇子哭叫让我不要死的声音最响,吵死了。
我后肩疼得很,但我仍看着皇上笑说,王麟说你养我就是为了让我护住三皇子,那我这是不是算护的还不错。
我没听到皇上的回答就晕过去了,他也压根儿没功夫回答我,就顾着怒吼着叫太医了。
太医说我运气很好,匕首刺入肩胛,养上两个月就能好,孩子也无碍。
我醒过来的时候手边放了些哄小孩子的糖,三皇子正一边看着我抹眼泪一边吃的不亦乐乎。
从我让高峰他们对擅自进入梅霜殿的祁威下杀手之后,祁威就开始仗着我没有武者的耳聪目明日日翻墙,我让高峰他们对同样翻墙进来的大宣皇帝也下杀手,但他们可怜巴巴的看我,所以我每次都只好自己将人砸出去。
红叶太清楚该怎么应付我的坏脾气,她又有身孕,所以我不大方便砸人,然后她就厚脸皮的开始日日都来。
我并没有问她,但她还是自说自话的告诉我说,她小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个妹妹,她还知道妹妹左肩胛处有一块弯月胎记,就跟我肩上的一样。当年她孤身一人入宫,孤寂之时很想有个家人,所以宫中那些年她就拿我当作自己的妹妹,但她又清楚皇室子嗣不会弄错,所以她也知道我不是。
待得她羽翼丰满要与王氏和皇上拼死一搏的时候,祁威忽然给她看先太子的亲笔书信,她说她没有打开书信就知道我就是她的妹妹。
我问她我娘的事,红叶便垂眸给我看了先太子托当今皇上照顾我娘的那封书信,我能看出先太子对我娘的愧疚和亏欠,但是那封信里没有男子对女子的爱意,也没有父亲对子女出世的欣喜。我不明白先太子为何要告诉红叶我的存在,红叶说是因为后来他想认回我,我觉得不是,那封信中能看出他并不希望我存在,至少也是并不盼望。
红叶就住在不远的凝露殿,先太子被追封为帝,所以她也封了公主,位分和我一样高,但我欺负她她也不恼,仍像小时候那样让着我。
她将养父母接进了宫玩了几日,她养父母说我的人将他们照顾的很好,按理说应该来谢一谢我,红叶便带他们来了,然后她看着她养母拉着我夸的样子抿嘴笑,笑的我委实想找茬跟她吵架。
他们走了以后蝉儿问我是不是有些不喜那对忠厚的老夫妻,我并未应声。
我不是不喜,我是有些羡慕。
他们看红叶的眼神让我羡慕,红叶瞧出了我这羡慕,所以我有些生气。
我更生气的是皇上随后就来了,像我小时候一样,他看见我生气就手忙脚乱的围着我转,直到将我惹的更加生气。我那没事儿就拿东西砸人的臭脾气就是他惯出来的。
我将他砸出梅霜殿之后就去了偏殿那间小小的静室,我娘生前喜欢侧窗的绿梅,总是歇在这边的软塌上。
我抱着小时候娘亲给我做的几个小玩意儿在软塌上睡的迷迷糊糊,梦到我娘在哄我,我不肯让她哄,顿足跟她哭闹说我又没有爹爹了,爹爹又把我们扔在北境自己走了,他不要我们了。
我觉得有人摸我的头,还轻声还嘴,说没有,说爹爹一直都在。
我睡眼惺忪的懵了半日才看清坐在地上眼眶发红还揉我的脑袋的大宣皇帝,我抽搭着睡梦中哭出来的鼻音,「你不是我爹,我小时候问你你还说你是,你骗我!」
大宣皇帝义正严辞,「皇兄把你过继给我了,我就是你爹。」
「你不是!我早知道你不是,我肯定不帮你!」
「可是我是。」
「……」
大宣皇帝在哄人上实在是一塌糊涂,他试图解释我当年摔伤的事儿,试图解释坤宁宫的事儿,他一件说对的都没有,因为那时候他本就护不住我,三皇弟挑了个他爹能护住他的时候出生罢了,我都知道,我就是,想跟他生气。
朝局变更,政事繁多,但他每日但凡有空就往梅霜殿跑,被我打出去之后就等会儿再偷溜进来。
那日他耗在静室里给我修好了所有小时候的小玩意儿,我拿着个竹编小篮子擦灰的时候他凑过来,「不生气了吧?」他偷瞄我的脸色,「那你以后还是得管我叫父皇,你这些日子你……」
我抬眼看他,他立刻道,「叫什么都行,你爱叫什么叫什么,」他又凑过来陪笑,「晚膳咱们吃什么?西湖醋鱼好不好?」
我看他,「我要嫁人,你给我指婚。」
父皇傻眼,「啊?」他看了看我七个多月的肚子,「指婚?」
「你的祁将军不是说他只想要我腹中的孩子么?他又没想要我!我为什么不能嫁别人?」
父皇怒道,「他什么时候说的?!我去找他算账!」
他怒气冲冲的回了乾清宫,身上的玉佩落下都不知道,太医嘱咐我要多走动,我便扶着蝉儿溜达到御书房外给他送玉佩。
到了御书房门口我就觉得不对劲,所有伺候的宫人都被赶出来,我抬手让他们噤声,让蝉儿扶着我悄悄进去。
祁威暴跳如雷的声音,「皇上答应指婚了?!」
父皇义正严辞的声音,「那朕能答应么?!当然没答应!」
我走到门口,看见祁威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父皇面前来回走,「你不答应她没有生气么?皇上有派太医去梅霜殿么?只有蝉儿一个人……」
父皇揉着眉心摆手,「你别走了!晃的朕眼晕!我告诉你啊,你赶紧给朕把她哄好,要不朕就赐婚了……」
「什么?」祁威恼怒,「再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你要赐婚给谁?!」
「那我哪儿知道,她又没说她要嫁谁……」
「她已经嫁我了!她还想嫁谁?!」
父皇瞥他,「你当初不是还不愿意娶么?」
祁威一瞪眼,父皇立刻干咳一声,瞪回去,「那什么,我和你爹让你演给王麟看,也没让你欺负她啊!」
祁威愣了愣,「我欺负她了么?」
红叶如今和祁虎很有些如胶似漆,此刻靠着祁虎道,「公主嫁入祁府后驸马冷落了她很久。」
祁虎立刻对红叶道,「公主你放心,我绝不会冷落你!」
红叶脸色微红,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这番打情骂俏看的我都牙酸,祁威更是暴跳,「你们俩能不能歇会儿?!没完没了是么?!」他转头冲父皇道,「皇上,我让你替我跟公主解释的你都解释了么?」
父皇摆手,「不用解释,汐月聪慧着呢,她全都明白。」
「她不明白!她要是明白还会这么生气么?!」
红叶接过祁虎递到手中的茶点,「明白跟生气是两码事。」
祁威转头看她,「为什么?!你到底跟没跟她说我根本就没看上过你?!我就没觉得你长得好看过!你跟她说了么?!」
祁虎立刻怒声,「你小子怎么说话呢?!晴月公主花容月貌,是我大宣第一美人!」
祁威吼他,「你别搅和了行不行?!你知不知道公主翻脸之后很难哄?!」
父皇和红叶一起点头,一脸深有体会的样子看的我十分火大。
祁虎瞪祁威,「你自己摊上个不好哄的媳妇儿你怪谁?而且你又不行……」
红叶干咳一声,父皇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不行?什么不行?」
祁威火冒三丈,两步走到祁虎面前,咬牙切齿,「你要是再提这茬……」
祁虎嚷嚷,「公主说你不行,那肯定是真的啊,这儿又没外人,老子想着你面皮薄,正好告诉皇上,赶紧找个太医给你瞧瞧啊。」
「什么?!」父皇豁然起身,看祁威,「你小子不行?!」
祁威一脸要打人的神色,可房中这三人偏偏一个都不能打,他深吸口气,转头冲红叶道,「你知不知道柱国公娶过多少小妾?你知不知道他在那些小妾身上花了多少银子?」
祁虎炸毛,「你小子见不得老子夫妻和睦是吧?老子那不是做戏给王麟看么?!还不是为了凑北境的军费!!那勾栏的姑娘都是拿银子走人,我根本就……」
祁威瞥他,「你没碰过么?!你……」
祁虎一脚踹过去,怒吼,「你小子欠揍是不是?!」
红叶抬眼,「柱国公不是跟我说你一个都没碰过么?」
祁虎一脸着慌,红叶对他娇柔一笑,「柱国公若想纳妾,日后知会我一声即可。」
祁虎立刻道,「绝不会!」
父皇笑道,「这个朕可以担保,皇兄当年说他这拈花惹草的臭毛病得改的时候,我们起哄说若娶皇兄的女儿他必定就不敢,他当时觉得这种没谱儿的事儿皇兄指定不答应,就在那儿赌誓说娶了公主绝不纳妾,结果皇兄说那你娶公主之前也不能有风月事,他傻在那儿了。」
红叶看了祁虎一眼,微微抿唇。
祁威毫无眼色的走到红叶面前,急躁,「你跟没跟公主说我们俩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你说她怎么会相信我们俩有事儿呢?!」
红叶没好气,「蝉儿说公主从房顶掉下来把我砸晕那次,公主嘀咕了好几日你为何要先抱住我。」
祁虎恼怒,「什么?!你小子……」
红叶一抬眼,柱国公立刻熄火,只狠狠瞪了祁威一眼。
祁威愣住,「我先抱住你?!我什么时候抱你了?!我不就推了你一下么?」
红叶哼他一声,「当时驸马来不及接住公主,所以就把我推到公主身下做软垫,我们两个被公主一砸,估计就莫名其妙弄出个你抱着我的画面。」
祁威气结,「那你跟她解释啊!你跟她说清楚啊!」他一脸不可思议,「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就生着么大气?!」
「当然不止这个,」红叶瞥他一眼,「公主嫁入祁府后,一直都是她围着你转,哄着你的脾气,驸马很喜欢她设计花招让你去找她对吧?但公主并不知道,你一直让公主觉得你并不怎么喜欢她,每次都是不情不愿的才肯去她那儿。」
祁威恼怒,「我不情愿?!还有比我更上赶着的么?!我半夜爬墙每次都被你们给扔出来!我压根儿就见不着公主!」
红叶瞥他,「驸马酒气醺醺的时候最喜欢爬墙,大多都是带着教坊司的一身胭脂香,我们不拦你,难不成让你去过那种地方再去招惹公主么?我们未曾跟公主告状,驸马就应该对我们千恩万谢。」
「你们怎么没告状?!汐月跟我吵架每次都是因为你们说我去了教坊司!!」
红叶淡淡道,「告状又如何?驸马没去教坊司么?」
祁威如同吞了个烫山药一样脸色涨红,随即恼怒的转头,「皇上!!」
父皇立刻干咳,「这件事我找机会跟汐月解释。」
祁威恼火,「皇上答应解释了一堆事,如今到底解释了几件了?现下就解释出个公主要让你给她指婚的结果?」
红叶看二人,「此事能有什么好解释的?」
祁虎凑过来,「跟我一样,就是去掩人耳目逢场作戏的,教坊司是皇后的地盘,只要让她放了心,在她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跟玩儿一样。」
红叶瞥他一眼,转头看祁威,「那驸马做好汐月跟你和离的准备吧。汐月的脾性很像父亲,不翻脸时万事好说,你要是……」
「我什么都没干!」祁威又急又恼,「我要是在教坊司有什么,我,我还用得着每次半夜去找她么?!你们还每次都把我打出来!!」
祁虎看着红叶表白,「我以后绝对再也不去教坊司那种地方了!我们成亲以后我就从来……」
祁威一把将他推开,对红叶道,「你你你现在去跟公主说清楚!我就是知道她那臭脾气我才……我真什么都没干!」
红叶想了想,「若是教坊司之事能被你圆过去的话,或许就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但是你肯定还说了别的话惹着了她,你全都得一句一句圆回来。」
祁威愣住,「我还说什么了?」
红叶没好气,「这我怎么知道?!皇上并非是她的生父这件事很伤汐月,她什么都跟你说,但你早知道她不是皇上的女儿却不告诉她,这件事可大可小,你要小心解释。你们还联手瞒了她那么多事,什么弑父夺帅,什么投靠王氏,」她说着有些气,「她那时只有四个月身孕,你这般气她,也不怕伤了孩子。」
「我没想瞒!」祁威焦躁的站起身又开始转圈,「我……起初就是觉得拔除王氏的计划太过危险,不想让她卷进来太深,结果后来……后来事儿赶事儿就……」
红叶哼他一声,「若非汐月应变极快,你们的计划未必能成,皇上和三皇子也未必能毫发无伤。你们什么都不跟她说,却一直让她在局中应对王麟和皇后,还说什么不想让她卷进来太深?你们让她从王麟口中得知皇上不是她生父,你还在那时说你跟我有了孩子,我若是汐月,就当场倒戈王麟,让你们自己收拾那烂摊子。」
祁虎见她动怒,忙不迭的劝,「消消气消消气,生气对孩子不好啊。」
父皇恼怒的吼祁威,「你为什么跟她胡说八道?!」
祁威被骂的一脸困苦,「我……我那不是,为了取信王麟么……」
红叶放下茶盏下结论,「所以驸马今日如此境地,不甚值得同情。若汐月择人另嫁,我倒是也不觉得意外。」
「什么?!」祁威从红叶看到父皇,忽然走过去,「皇上,你要是把公主指给别人,我就……」
父皇往后躲他的唾沫,「你就如何?少在这儿跟朕耍横,你连梅霜殿都进不去!你还能如何?!」
祁威扭头往外走,「我现在就去!我自己去跟汐月……」
他一看就我就立刻窜过来,「汐月,红叶肚子里的孩子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是我爹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我是去过教坊司,但我拿祁氏祖宗牌位起誓我绝没碰过里头的姑娘!青楼有的是迷醉药,我就是要让皇后放心,我绝对没碰过她的人!还有……」他一边说一边皱巴着脸想,「啊,还有我就没抱过红叶,那天我怕你摔伤……」
「还有你说你只想要我腹中的孩子,不想要我。」
「啊?」祁威一愣,「我什么时候说的?」
「你跟王麟说的。」
祁威一噎,「不是,你知道我那肯定……」
我甩开他扶我的手,「我不知道。」
祁威立刻道,「那那我跟你解释清楚,我那是为了取信王麟骗他的,我就是让他不能动你,但是我又没想到别的说辞,我就那么说了。」
「那我就那么信了,但是我生的孩子就该归我,孩子你也要不着。」
「……不是,汐月你不能不讲道理……」
我停步转身看他,「我不讲道理?」
「不是!」祁威立刻警觉,「我是说我当时说话真是混账,我完全不讲道理,汐月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我转身往前走,「你还说我野蛮跋扈,你喜欢红叶那样温婉娇柔的。」
「我什么时候说你……」我转眸看他,祁威立刻道,「我就喜欢野蛮跋扈的,就只有我爹那种老头子才喜欢什么温婉娇柔的,简直无趣无聊。」
「所以你就是觉得我野蛮跋扈?!」
「……我没觉得你……」
「走开!再跟着我就让暗卫打你!」
我没好气的打开他的手,蝉儿扶着我往前走,回头偷瞧祁威然后小声告诉我,「公主,皇上他们都跟出来笑话驸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