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了一夜之后,李佑也只是微微觉得有些头晕,并没有感到有多疲惫,不过他身上倒是因为出汗而黏糊糊的,让他觉得不怎么舒服。
他推开窗户看了看外面还有些发黑的天色,便伸手拉了拉书桌边上的绳子。很快楼下的印度仆人就被铃声叫醒,匆忙的跑了上来。李佑对于此地最为满意的就是这点了,这里的印度仆人既勤劳又温顺,比他在南洋遇到的那些土人仆佣可好用多了。
“能帮我烧一点热水吗?我想泡一泡澡。”收拾着桌子的李佑,头也不抬的对着走进房间的印度仆人吩咐道。
粗略听懂中国话的印度仆人请求李佑再次复述了一遍之后,方才回道:“是的老爷,请您等上半个小时,我准备好热水之后就上来告诉您…”
坐在一把竹躺椅上等待的李佑,一不小心就小睡了过去,那位印度仆人花了一点时间才叫醒了他。当李佑下楼进入洗澡间时,木制澡盆内的水看起来已经不怎么冒热气了。那位印度仆人不由有些不安的向他请示,是否需要再烧一些热水来。
李佑试了试水温,便脱着衣服说道:“不必了,不过顺便把我换下的衣服拿去洗了吧,希望能够赶得及在开船前晾干。”
印度仆人取走了他脱下的衣物,听到了门被关上的声音后,李佑就放松的半躺在了澡盆里,温水浸没了他的肩膀,让他全身都轻松了起来。
刚刚的小睡似乎已经让他完全补充了精力,让他再次思索起昨晚看过的那些商业上的情报来了。
根据商馆搜集的情报,这片大陆上最为出色的手工业品,还是各式的棉布。比如本地区出产的平纹细布非常著名,今年来在达卡附近聚集了大量的棉布生产者;至于不远处的北科罗曼德海岸地区,则出产质量上佳的白细布;再远一些的南科罗曼德海岸地区生产的印花布则是欧洲人趋之若鹜的商品;此外还有西海岸古吉拉特地区生产的丝棉混纺布等。
这些印度出产的棉纺织品同大明所生产的各种纺织品相比,几乎是各有特色。就算是大明的商人,也是极为赞叹这些印度纺织工人所拥有的出色技艺。因此商馆的职员们认为,今后印度的纺织业也许将是大明棉布外销到印度洋及欧洲地区最大的障碍。
不过看过了这些职员对于印度纺织业的一些调查报告之后,李佑却以为这个可能性其实不大。对于大明纺织业有所了解的他,并不认为印度的纺织业能够给大明的纺织业造成什么障碍。
事实上他倒是认为,能够给大明纺织业造成什么障碍的,应该是大明纺织工厂之间过于激烈的竞争。这导致各个纺织工厂都在想法设法的降低成本,以提高自己的盈利水平。不过这也使得各家工厂对于新技术、新机器采取了积极响应的态度,不肯响应的工厂最终都被淘汰了。
但印度的小生产者和大明的纺织工厂完全是两回事,虽然他们同样有着出色的纺织技艺,且在纺织机械的发展上也没落后大明多少,但印度的小生产者缺乏保护自己的力量。
自从崇祯陛下登基以来,就强制性的废除了手工作坊中的封建家主制度,规定即便是在工厂中使用自家的奴婢也必须支付报酬,且不能少于雇佣工人工资的三分之二,并允许了奴婢可以自己赎买自己等一系列法律。
虽说这依然没能完全解决一些工厂主以强制劳动的方式剥削工人,但是大明的工人在法理上第一次得到了,可以自由出卖劳动力的权力,而不必再被其他什么人强制而无偿的进行劳动了。
但是在印度大陆可不是这样,在对基层社会的管理上,这里同过去的大明几乎没什么差别。不管是大明的官员还是印度的封建主们,除了征税和征发劳役之外,都不会去干涉乡村的事务。只不过大明是以士绅、宗族管理着乡村,而在印度大陆的村社则是地主管理着一切。
在印度大陆,村社这一单位就是整个社会的基石,不管是农民还是手工业者,都必须归属于某个村社,他们既受到村社的管理和保护,也同样被村社的上层人士所剥削着。一个被赶出村子的农民或是手工业者,也就相当于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最终沦落为最下等的贱民,这也就相当于被整个社会所抛弃了。
所以,印度的农民、手工业者,对于地主的人身依附关系之深,还要远过于大明的乡村。也由此造成了,手工业者首先要为村社的居民、地主服务,剩下的多余产品才能出售到市场去,否则就是犯罪了。
印度纺织工人出色的技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是为了市场需要而生产的,而是为了满足地主的需求而制作。
当印度棉布的精美吸引住了欧洲商人的注意力之后,实际上并没有改善这些印度纺织工人们的生活,这反倒是给印度的地主们开辟了一条新的财源。
印度的商人们显然很了解,他们所在的社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社会,他们知道应该如何利用自己所熟悉的社会规则去赚取最大的利益。与其提高棉布的收购价格以刺激手工业者生产,倒不如干脆垄断了同外国商人交易棉布的权力。
而且在印度大陆这样的社会中,想要垄断手工业者生产出来的棉布其实也不难。只要收买了封建领主和地主,那么村社中的手工业者就不敢把棉布卖给不受允许的外国商人。而这些印度商人们只要预付一点点资金,就能以固定的价格逼迫手工业者为自己生产布匹了。
商馆的职员把印度商人的这种行为称之为包买制,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村社手工业者的进一步分工,从而在分散的小生产基础上组织起了较大的商品生产。这样下去,也许就能够出现足以同大明纺织工厂相媲美的生产组织了。
李佑觉得,这些职员们纯粹是想多了。大明的工厂主们虽然整体想着多赚钱,但是他们赚到的钱大多花在了对于工厂的再投资上。而这些包买商们看似不停的扩大对于小生产者的生产组织,但是包买商从棉布生意中赚取的利益,大多花费在了对于封建领主和地主的贿赂,及个人的享受上了。
一旦棉布市场出现了变动,大明的工厂主大约还能撑上一段时间,但是印度的小生产者却几乎就要立刻倾家荡产了。毕竟包买商对于小生产者,实际上和地主对于佃农的关系差不多,他们几乎什么都不投入,但是却要占去小生产者和佃农的大部分收益。
因此棉布市场的波动,对于包买商来说其实影响不大,最多也就是拒收约定的棉布而已。但是对于已经投入了生产成本的小生产者来说,如果不能尽快将产品变现,他们不仅无法进行再生产,甚至连家人的生存都无法负担了。
之所以现在印度棉布还能同大明棉布在海外进行竞争,那是因为双方现在的生产成本相差不大,质量也差不了多少。而棉布对于世界来说,依旧属于一种新兴的纺织品,市场的容量极大,因此双方都不愿意干降价竞争的事,反正都能卖的出去。
此外,作为一个最大的新需求市场欧洲,它到印度大陆的距离足足比到中国少了近三分之一路程,收购印度棉布回欧洲自然更为划算一些。所以现在欧洲商人在印度收购棉布的数量越来越大,这让商馆的职员们产生了一个错觉,就是印度的棉纺织业正在快速发展,未来恐怕要威胁到本国的棉纺织业了。
思考到这里,李佑突然想到了两件有趣的事。第一件事便是,如果继续纵容印度棉纺织业兴盛起来,从而促使大量的印度劳动力投向棉纺织业,那么一旦市场上棉布的价格遭到打压,印度的小生产者纷纷破产,这里会不会爆发破产手工业者的起义呢?
第二件事就是,本地的商人势力好像有些过大了,他们不仅贿赂地方领主以换取特权,有些商人还向领主们借贷,替领主经营田产和生意,甚至于干脆出任就仕,替领主们打理领地上的财政。如果能够让本国的银行深入印度大陆,他们是否可以通过和这些商人的合作,达到控制地方领主的目的?
当李佑低着头思考着这两个新想法,穿着衣服走出洗浴的房间时,却猛然发现一个黑影立在了自己面前。
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方才抬头看去,看清了黑影是谁之后,他才有些不悦的开口问道:“殿下不去准备行李,站在这里做什么…你把头剃了?”
看着阳曲王头上披下来不及肩膀的断发,李佑有些震惊的询问了一句。穿着一身青色棉袍的朱敏渡,其实心中还有惶恐,不过看到李佑难得的失态后,他反而光棍的点了点头说道:“是的,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但既然陛下都能为了江山社稷削发明志,身为臣子的怎么能够光顾着自己的好名声呢。
更何况,陛下令我出海,乃是为了让我来学习办事的,这长发打理不便,有碍于日常生活,自然应该从权。所以我就请了这里的剃头匠,帮我消除了这个烦恼。”
收起了惊讶之色的李佑看着阳曲王好半天,才恢复了平常的语气问道:“那么殿下站在这里,莫不是在等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