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小镇是一个边界小镇,归属宁都州,下游的白鹭镇却归瑞金。对于江河来说这样的边界并不明显,梅江两岸大都是樟树成排,间以桤树、老柳等身材高大、枝柯拂水的乔木,这情景并不因两县分界而改变。<br>这天下午,有财的货船第一次离开船主由伙计们努力拢了岸。水生和鸭子、蛮牯一起在船队追上来之前把铁锚丢进了水中,用一根缆绳把木船系在一棵高大的樟树上。<br>船队陆续拢了岸,聚在昌星的艄板上喝茶、聊天。大家纷纷议起有财冒险拼搏的原因。炳生说,我看这回有财大哥有点悬,太贪财了,走船行商的人这怎么行!昌星说,这后生不要命了,刚刚置办了新货船当了船主,发达的日子还在后头,怎么能想着一口吃成胖子。<br>老水牛说,你们呀都是一样的种,当了船主还自己兼着做伙计,就想多挣点钱财,不想多享点清福,能给别人一个帮工糊口的机会。炳生说,老水牛,你这些年顺风顺水,家财积得宽裕了,当然知道享福,我们也盼望着有一天能像你一样在船头闲坐指挥呀!<br>炳生又问,对了,水生,有财上木排前跟你们说了什么原因吗?他有没有交待,木排是追到白鹭镇,还是黄石呢?水生说,没有说什么原因,我几次提醒他危险,但他主意坚决。这不,走得匆匆忙忙,连盘缠都没有留下一点,我们三个伙计看来要挨饿了!他说是我们在黄石码头会面。<br>炳生说,那我们就等等看吧。<br>到了暮晚时分,有财仍然不见在码头上露面。船队陆续掌起了油灯,灯光像一粒粒星子落在浑浊的江水中,模模糊糊地亮着。愁云漫到了水生的脸上,鸭子蹲在船头不断地续着土烟,烟雾像炊烟一样在江面散开,让水生的肚子更加清脆地咕咕叫唤起来。蛮牯围聚在艄板上看船队的伙计们玩纸牌。<br>直到炳生喊了一声,吃饭了,伙计们才放下手中的玩物。蛮牯这才意识到有财还没有回来。他回到货船,看到鸭子和水生沉默的面孔,不敢提起有财回来的事。这时,炳生隔船相问,有财还没有回来吗?有没有捎信上来?<br>见水生摇摇头,又说,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了,你们过我们船上来吃饭吧,准备了你们三人的呢!蛮牯脸露喜色,赶紧跳了过去。<br>第二天暮晚时分,有财仍然没有在黄石码头出现。船夫们白天上黄石小镇逛了一天,该采办的东西都采办好了,船队商量着第二天就要开拔,不能再等下去。大家聚在昌星的艄板上,等着老水牛发话。<br>老水牛说,我们的货物是要按时送到会昌筠门岭的,我们走完了梅江水路,还要下到贡江,这顺江下行还不打紧,关键是我们还要转入湘江,上行就要等洪水退落,拉纤上去,不知道哪一天有好水位,现在多耽误一天就多一份迟到的风险,太晚了我们生意就会耽搁的。<br>昌星说,是啊,何况我们也不能知道有财是凶是吉,也不知道有财追了多远,这样久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看明天我们还是先回到白鹭镇再说,一路上也可以看看动静、问问情况。<br>炳生没有接话,而是问水生,你们三人有把握自己驾船下去吗?水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br>正在这时,舱外跳上一个人来,船身晃悠了一下,接着听到大声说话:你们这些不讲义气的家伙,竟然想丢下我先走呀!在笑声中,有财出现在艄板上,端起水生的茶碗大口喝了起来。<br>面对大家的惊讶,有财没有坐下来详解,而是大喊了一声,今晚我请客,大家统统上岸去吧,酒管够!留了一个伙计看守船队,一行人就浩浩荡荡上了码头,拐入大道,向黄石小镇进发。<br>黄石小镇并不在梅江边,而在梅江的支流琴江边。琴江在黄石跟梅江相聚,从梅江进入黄石,得溯琴江而上一两里路。<br>西山的暮云翻腾着,无非是飞马走狗之类的形象,疯狂得意之形在瞬息变幻。快到小镇时,远远就能看见酒旗呼啦啦地扭着腰肢,夜幕开始笼罩,华灯初上,最迷人的自然是青楼。<br>暴雨冲刷过的石板路上人来人往,有财带着众人七弯八拐,找到了一家“望江楼”酒家。众人落座,围着一张大圆桌,小二前来问客人,有财说,来三十斤黄酒,下酒的尽管上,咸蛋,油炸豆干,花生米,酸菜,都来一大盘吧!<br>水生喝了口酒,畅快地说,有财叔,你可让我们等苦了呀!好在炳生叔管饭,否则我们就要饿死在这地界了!<br>有财端着酒碗朝三个伙计碰去,说,别叔呀叔呀地叫了,叫大哥吧,虽然比你们多长了十来岁,不也是光棍一条没有家室吗?来吧,这碗酒先谢你们三个伙计,多亏了你三个好帮手,否则我今天捡了芝麻丢了西瓜。<br>蛮牯正埋头夹着一只鸡蛋,怎么也弄不起来,看到有财端着酒碗碰来,只好放了鸡蛋,端起酒碗,大口猛灌,嘴边不由漾起了一个饱膈。<br>老水牛看着这帮活蹦乱跳的水手们,不由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虽然他身为船主,坐拥财富,但他仍然觉得年轻才好,虽然当水手当伙计苦啊累啊的,但可以在江面上跑,在地面上混,用不完的体力,洒不完的汗水,从船上到青楼。<br>老水牛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说,有财,还是说说你怎么冒险捡排的吧!有财抹了抹嘴角的渍痕,说,真是凶险呀,全凭上苍保佑!<br>有财壮着胆子跳上木排之后,渐渐感觉到了一个人征服木排的难度。但既然上来了,也别无他路可走,只有凭着运气,寻找可以拢岸的机会。<br>有财远远地看到一条梅江的支流,江水在这里形成一个回旋,正是木排拢岸的好机会。但是江流湍急,有财摇着木橹,而后艄无人把舵,木排仍然直通通往下漂,难以靠近回旋的流域。<br>有财这才感到贸然跳上木排的鲁莽。货船远远地落在了后头,追上来已不可能。北面的江岸还有几百米远,如果弃排上岸,白忙活了不说,就算是能游到岸上,也要绕行好远才能走到黄石,那时船队说不定不再等他,开拔离去。<br>正在有财犹豫之间,木排已过了一个村落。这时,有财看到岸边的村落里摇来一条小船,左右挥着竹篙,弧线的水花形成一对蝴蝶的翅膀。小船飞快地靠了前来,冲有财问,兄弟,你是捡排的还是放排的?我来帮你的忙。<br>原来是一个打抽丰的。有财说,把船拢过来吧,管我是捡排的还是放排的,都少不了你的好处。<br>有财指挥着把木排朝南岸移去。小船绑了在木排边,两人正式做起了齐心合作的排工,把木排拢到了黄石下游十公里远的村落。远远地,有财看到了岸边有棵大樟树,树身弯曲探入了江中,一半淹没在江水之中。<br>有财朝小船主大声喊,注意了,你看紧木排上的绳结,我要上那棵樟树扎好缆绳了!话音刚落,跳进了湍急的江水中,几个翻腾靠到了树身上,把身上的竹缆摔到树干,迅速绕了一圈,结起一个大扣,把一根木片插进扣眼,随即听到喳喳的声响,竹缆扣住了樟树,紧紧绷了起来,拉动着树身一阵剧烈地晃动。<br>有财双手紧紧攀着树枝,树身一次次朝江面压下去,心脏提到了嗓子边,如果一旦树倒缆断,后果不堪设想。大樟树向梅江磕了三个长头,恢复了平静。木排终于像一头拴住的野马,拢在了梅江南岸。<br>坐着小船上了岸,有财向小船主透了底,这是捡来的木排,等上一天如果无人下来寻找,意味着两人可以作主卖了;如果有人寻来,两人就只能得些酬谢,各自散去。<br>第二天下午,两人在岸上等了一天之后,决定就此出卖木排。由于小船主熟悉当地的村民,陆续有人前来购买,或确定意向。有财牵挂着货船,让小船主先分了一半的光洋,急急地往黄石走来。<br>对意外之财的感激,增加了有财对梅江的好感。他一路上摸摸口袋里的十块光洋,觉得浩荡江河随时会赐福于他,命运总是变戏法一样突然给他一些冰糖颗粒般微小而晶莹的幸福。快要靠近船队,看到自己的货船拢在码头最里头,有财松了一口气。听到船上正在议论明天的去向,有财听了一会儿,才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br>老水牛听完有财的发财故事,已喝了几碗黄酒。他红着脸说,有财,你这个风险太大了,你不该这么冒险的,你刚刚从伙计变为船主,不该这么冒险的,要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呀,怎么能随便丢下货船和伙计不管呢?不能冒险,不能冒险!老水牛酒深话多,喃喃地说。<br>多年以后,灯花问有财,如果岸上有个家了,他还会不会这样不顾一切去追木排呢?有财想了想,说,确实不敢!<br>而独依对敦煌说,正是父母的催婚,才让灯花陷入了风口浪尖!有财当面说是不敢,但灯花独居家中,那份担忧一点儿也没有解除!要是我,才不过这样的日子!敦煌则说,有一盏灯,是河流幽幽的眼睛,这是海子的诗句,海子就非常喜欢这样的意境!没有任何担忧,人类的岁月将变得贫乏!<br>那天晚上,桌上风卷残云,酒香四溢,除了有财清醒着,全都烂醉如泥了。从“望江楼”出来,大家相扶着在石板街上交错着步子前行,准备回船。<br>到了大街的青石门坊边,有财对炳生说,你们照顾大家早点回去吧,小心不要落水,我还要在街上办些事情,明天早上我们船队就要开拔。昌星扯了扯有财的衣角说,是不是有钱了,想到青楼里享福去了呀?可得带上我们!<br>有财说,说哪里话,我们的血汗钱可不能乱花,昌星叔,你愿意走就跟着我走一趟吧。告别伙伴们,有财带着老船夫又行走在曲曲弯弯的街巷上。如何花掉剩下的九块光洋,在有财的脑子里更加弯弯绕绕。<br>在二十世纪初的梅江流域,对于以劳力谋生的人来说,十块光洋是个不小的数目,却又还没有达到足以改变命运的额度。如果再有二十次这样的好运气,就可以求田问舍,回到下游的老家河村买下十来亩地,改变整个人生的局面了。<br>或者像弟弟有银说的那样,还可以到小镇上盘下一个铺子,做起生意来。地主或财主的生活多么遥远,但有财却沿着九块光洋的响声,一下子进行了隐秘地推测和预设,连他自己也禁不住发出了暗笑。<br>“笑什么呢有财?这点小财就让你高兴死了,烟,酒,女人,这十块光洋可不禁花啊!”醉得迷迷糊糊的老船夫嘀咕着。有财笑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九块光洋还真是一面镜子,不经意照见了一部滞重而潦草的家族史。<br>有财知道,钱有不同的花法,也可以产生不同的效果。比如剩下的九块光洋,你可以顺从身心的欲求放纵一下自己,也可以颇有远见地存下来,等候另外十九次类似的好运气,从而从一般的雇工、伙计成为上升为自耕农或小商人,让家室走向兴旺。<br>记得父亲那年临终时对有财说,一定不能让家里断了香火!但有财快三十七岁了,仍然孤身一人,看来只能指望两个弟弟了!<br>听到这里,敦煌又对女儿薪火划起了重点:你听,如果有财不记着父亲的遗嘱,就不会有我们这个家族了!你还跟独依一样,对婚事毫不在乎,这怎么行呢!薪火笑了笑,朝独依吐了吐舌头。<br>有财带着醉醺醺的昌星在小镇行进着。昌星指了指店招,有财,那不是青楼吗,到了到了,怎么还往前走呀?有财说,我是去找弟弟,你这把年纪了,就不要惦记这地方了,当心你的身子骨受不了哈!昌星说,你弟弟?你弟弟在哪里?<br>有财说,刘家铺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