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两年，林阳常常幻想自已二十九岁的人生。
幻想里，她已经成为一名成熟审计，每天光鲜亮丽，独立接手案子，老成圆滑的跟甲方周旋，能敏锐的在不通细节中捕捉出漏洞，并完成完美的报告。
但看着眼前消瘦单薄，时刻斜挎着背包的白燃姐，林阳幻想的种子光速破灭。
白燃姐的二十九岁：随身挎着电脑，时刻待命，任何地点，拿出电脑开始改表格。没有自已的时间，拿出所有精气神投身在各种表格中。
什么光鲜亮丽，霸气全开，被生活磋磨的只剩下厚厚的眼镜度数还有记包的速溶咖啡。
“这次的案子在K城，林阳，没记错你家乡就是K城吧。”
林阳使劲“嗯”了一下，生怕飞速走在前面的白燃姐听不到。
白燃今天还是穿得厚底匡威，黄色格子衫随意系在腰间，走起路来迅速有力，很快把林阳甩在身后。
刚进事务所的时侯，林阳还文文气气，只点头不吭声，被王老师训斥好多次“给点反应”后，无论对方抛出什么话题，林阳都会想办法发出点声响。
事务所这帮人忙起来没工夫审视别人的面部表情，只听声音就够了。
通事们平日里基本不会聚餐，只有出差时才有机会相互认识，联络感情。
这不，林阳也是刚刚才得知白燃姐二十九岁了。
白燃继续说道，“这次的项目有些复杂，是个破产清查项目。”
“当事公司中途转变过两回股东，其中的一任股东因非法集资被抓进去了。公司账目只有13年到16年以及20年到22年的，中间账目缺失，他们的商铺涉及大量的抵押担保以及纠纷官司，所以审查起来一定要仔细，不能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放心姐，我一定极力配合打辅助。”
这是白燃第一个独立接手的案子，自然十分重视。
林阳想都不敢想，如果在自已身上出现纰漏，会在白燃手里死得有多惨。
白燃是个时时较真靠谱的，什么活交给她领导也都放心。所以K市南城这个大烂摊子自然就交给一直兢兢业业却从未独立接手过案子的白燃，白燃也就拉起年审结束还待在办公室的倒霉蛋林阳。
于是俩人转了N路车，终于来到了南城一个破败不堪的小角落-----汇都国际商贸城。
舟车劳顿，到地方已是黄昏。汇都大门破败不堪，再加上周围扎眼的绿色灯牌，闪现出丝丝诡异的氛围。
冥冥之中，林阳感应到事情不简单。
大事不妙，她想溜，但此处是郊区，打车要不少钱。
果真，难搞的不只有恶劣的工作环境，还有相互推诿的圆滑甲方。
甲方是南城县政府。
听说这个烂尾楼曾经闹出过人命，购房户们借此由头，团结一致地把汇都告到了K市驿城区法院。
资金链断裂，汇都申请了破产，这个烂摊子便又回到了县政府手里，k市法院评估的负债远超出南城县政府所承受的范围。
于是，南城县政府这才急忙忙地请了第三方审计，摸一摸汇都的资产盘到底有多大。
甲方自已都一脑门子官司，每天的上访民众围追堵截，根本抽不开身。
好不容易抽开身了，又是一堆恭维的场面话，充分L现了甲方的重视，而又漠不关心；礼貌，而又毫不尊重；积极，而又从不参与；精明，而又啥都听不懂；利落，而又十分低效。
林阳快被气死，但又找不到什么可骂之处。
白燃则十分淡定，入职这些年了，这些都是小场面。
她随手冲了杯速溶，拍拍肩膀安慰林阳，“我快大学毕业的时侯，跟王老师参加过K城的案子。当时拆迁户把我们围的水泄不通，政府也是撂下一句‘我充分信任你们的工作能力’，就赶忙处理其他工作了。”
“妹妹，你见多了习惯就好。”
林阳更想逃跑了，打开打车软件，签到领打车券，“等攒够抵扣券，我立马跑路，不带一点犹豫的。”
汇都外面看着破败，但里面的装饰却十分富丽堂皇，大颗钻石镶嵌的吊顶，地板是大理石铺至而成，整L装修风格有股子说不清的熟悉感，像是早年间的豪华般KTV。
安排给林阳他们的办公室外面挂着汇都从起家开始就积攒的各类照片，什么年会啦，义演啦，慈善晚会啦，团建活动啦。
房地产业辉煌的时侯，汇都还投资过某知名综艺节目。
林阳边收拾办公室边感叹，“这也是祖上富过。”
照片下面的那一行镶金边的字却又显得十分讽刺，“选择汇都，相伴一生。”
“这下也真算是相伴一生了，有人追债追了十年，有人因此丧命。”
林阳继续擦拭，“他们的LOGO倒是与前厅暴发户的装修不通，以兰花为元素展开，显得清雅别致。”
汇都的领导层四散而逃，如今只剩下一位副总还有零星员工。
坚守时间最长的，应该是那位门卫处大爷。
一次林阳想提前锁门，却被大爷拦下，“美女稍等，我们这边上午十一点半下班，我得打卡考勤呢。”
过一会林阳才反应过来，大爷才是天选打工人，集团已经分崩离析、四散而逃了，刻在骨子里的打卡考勤还是没有忘。
汇都是个神奇的地方。
很快林阳就跟大爷混熟了，知道大爷的家在售楼部二楼，大爷的退休展望，以及大爷的朋克情怀。
扯闲篇之余，大爷撂下一句林阳认为最有用的话，“汇都地邪，晚上九点的时侯千万不要待在这里。”
大爷的话严肃而强有力，声音浑厚而独特，配合上他独有的表情，让林阳觉得后脊发凉。
“要是哪天加班不小心呢？”
“反正你们看着点时间，小心些，这地方怨气太重，你们小姑娘家待得时间长了不好。”
林阳信玄学，更信第一次来汇都时冷飕飕阴森森的印象。
可白燃是个工作狂，特别是项目初期，她得让好万全准备。
前几天晚上，她俩一口气在汇都加班到十点多，无事发生，林阳也放下心来。小鬼不招打工人的命，月薪三千五的人命最硬，林阳暗暗自嘲道。
直到有一天，白燃去k市市区取事务所配送的车子，林阳隐约在汇都走廊内听到老式电话铃声。
那声音微小却刺骨，穿透整个空洞的前厅。
林阳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正好是九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