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思弘关注的却不是那些公人和巡检,他看的是另外一群人。
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汉子,穿宝蓝色圆领纱袍,袖口束紧了,下摆也改短了些,看起来颇为精神,脸庞如岩石般刀削斧劈,身形也高壮如石块。
特别是两眼凶芒四射,看起来十分的凶残暴戾。
这汉子身边站着二十余人,都是穿着短褐,手按刀剑,脸上都记是戾色,四散站开时将左右无形屏避开去,根本无人敢于近前。
不仅是普通人,就算是巡检司的公人帮闲们也是躲开远远的,根本不敢靠近。
“子腾,”俞思弘小声问道:“这人是谁?”
“李魁奇呀?”陈子腾声音更小的道:“有名的大海商,舅舅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
俞思弘眯眼看了看眼前的李魁奇一眼,道:“果然是有名的大海商,举手投足都自有一番威势。”
大明开海之前,有名的大海盗是王直,其麾下十万海盗,战舰过千,足以压制日本,盘踞倭岛,成为不是大名的大名!
还有是前些年曾在平户立基业的李旦,隐然是所有海商海盗的共主!
这人声势不光是在大明和倭国,荷兰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对其威名也颇为知晓,后世西人的海盗诸王者中,其中的中国海盗王者,原型便是李旦。
李旦死后,他的基业分别被郑芝龙,刘香,李魁奇,许心素等人接掌瓜分。
现在许心素被郑芝龙弄死,李魁奇现在的实力还在郑芝龙之上,据说郑芝龙正在帮李魁奇接洽,想要这位昔年兄弟也接受招安。
李魁奇也非易与之辈。
他又称李芝奇,惠安东部沿海人,生于大明万历十八年,其叔父就是李旦。
李魁奇从小追随李旦出海,拥有非常惊人的水性。
据传他能身藏海底,半天不起,口能转气,眼见诸物。
而且他力气奇大无比,两臂有七百斤之力。
听着和千斤神力没法比是吧?
但在后世健身房,能举起350KG的绝对是大神级别的人物了。
加上水性过人,性格凶悍残暴,厮杀格斗经验异常丰富,不是练出来的死力气。
又是李旦的侄儿,李魁奇能冒头并不奇怪。
可能是感觉到了俞思弘的目光,李魁奇微微侧转身L,拿眼睛向这边轻轻瞟了一眼。
这人的目光带着疑惑,审视,还有隐隐的提防和敌意,俞思弘知道对方不太可能针对自已,应该是这等人对所有人都有所提防。
这年头成为大海盗的没有易与之辈。
崇祯二年前后,郑,陈二人反目,有一段时间李魁奇把郑芝龙压制的很惨。
昔年跟着颜思奇开台的一伙兄弟,也有好几个死在李魁奇手中。
好在俞思弘也没有什么独特之处,除了身形略高外,身上未带武器,方脸浓眉,脸上还有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样的人给人信任和可靠之感,李魁奇瞟了一眼之后,又看到众人身边脚下的行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接着便是转头和身边的汉子们说话。
“郭怀一和何斌这对废物,真要经营大湾?”
“这两人和荷兰红毛眉来眼去,估计是想多弄些人,增加自身筹码?”
“这他娘的谁知道,反正这边容不下他们,听说原本他们是想去舟山,那边的浙江佬可容不下他们!”
“也真想的起来,大湾那地方有瘟疫,过黑水风高浪急,还有土著为祸,地是有,也得有命去种!想要靠增加汉人添加对荷兰人的筹码,我看他们是瞎胡闹!”
“说来说去,还是要靠一个狠字,有船有铳,咱们谁也不惧。陈老大,我看咱们不要和郑一官学,招安有什么好的?凭白给自已脖子上悬个枷锁!就要学当年李老大才对!”
最后这话得到了所有人的赞通,当年的李旦就什么身份也没有,但大明这边,倭国,荷兰红毛,谁敢得罪李旦?
李旦实力之强已经无人敢于怀疑。
李旦最出彩的不光是压制倭国本土势力,盘踞平户。
更出彩的便是天启四年之时,荷兰人与大明开战,澎湖之战明军人数占优,荷兰人占有地利,双方僵持不下,荷兰人必败,但大明劳师远征,强攻不下也难下台。
最终是李旦带人至澎湖替双方调解,荷兰人得到明军不追击的保障,签定合约从澎湖退走,并保证不再侵犯澎湖,在李旦的协调之下,荷兰人至台湾安身,从此放弃澎湖。
一个海盗,坐镇倭国,无人敢惹。
还能调停大明和荷兰的战事。
简直是帅爆了!
从眼前这些人的口中,俞思弘感觉到,这帮海盗已经是群龙无首。
李旦死后,原本颜思齐威望最高,震的住郑芝龙,李魁奇,刘香这几个悍匪。
但颜思齐和李旦先后病故,昔日结义的海盗们已经四分五裂,甚至接近翻脸成仇。
这群海盗,明显是不看好台湾那边的屯田。
事实也是如此。
颜思齐死后,郑芝龙等人在天启末年到崇祯二年前后,再次组织移民。
但热情来的快去的也快。
和与荷兰人让生意,或是在海上抢掠相比,种田的收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在最少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台湾的汉人移民是属于荷兰殖民者管辖,一直到郑成功收复台湾为止。
而此时此刻,准备上船的移民们,听到海商们不看好的话语,神色间也是都难看起来。
众海商议论声中,从码头边走过来十几个壮实汉子,李魁奇一眼瞟见了,便是摆了摆手,众人便都闭上了嘴巴。
这些后来的汉子也是和李魁奇身边的人一样,记脸戾气,身上佩着柳叶刀或环首刀,环顾左右时,眼神俱是不善。
众人显然是相识的,后来的诸汉子和李魁奇一伙人彼此俱是叉手一礼。
各人却没有上前说话的意思,只是相隔站了十来步,互相行礼之后就各自在原地站着,后来的众汉子中有人转身向俞思弘等人,沉声道:“莫要听傻吊们的瞎说八道,你们都算是去的晚了,从大半月前就有人陆续去大湾,那边新寨子俱起了,村庄也有了,各人安心在那边开荒耕作,没有官府胥吏帮闲催科加赋,也没有青皮无赖子,更没有贼盗,安心种地,莫管他人胡言乱语。”
移民这边人心稍安,李魁奇那头却是有人怒道:“杨六你他娘的说啥?”
叫杨六的壮实汉子回转过身,冷冷的道:“我说你要找死?”
李魁奇一伙人都是怒了,各人手都是按在腰间刀剑上,杨六一伙人要少一些,却是直接将腰间刀剑拔了出来,众人摆成了一个尖头三角形,开始准备迎战。
移民队伍顿时一阵骚动,这边凑了几百人准备上船,谁料尚未开船就要遭遇眼前的火拼之事,不少人赶紧后退,唯恐被这一场搏斗给牵扯上。
不远处的官吏和巡检司的人直接对眼前之事视若无睹,他们也顾不得盘查旁人,悄悄从侧边离开了。
就在双方对峙之时,岸边一排火龙逶迤而至,人们的号子声,喝叫声,还有笑骂声很快传过来,这是一支最少二百多人的队伍,在暗夜中的海边也是显得格外引人瞩目。
“算了。”李魁奇原本也手按腰刀,冷冷看着杨六等人,眼底深处有戾气,狠辣之色和杀机。这时看看岸边情形,摆了摆手,对着杨六道:“替我向郭怀一和何斌他们问个好,今晚这事下次见面我置酒向杨兄弟赔罪。”
“李兄弟客气了。”杨六冷冷答了一句,也是将抽出来的柳叶刀插回刀鞘。
两人曾经在颜思奇麾下结拜为兄弟。
现在已经形通陌路。
众人一时无话,只看着长龙般的队伍一路下来到码头,待队伍走近一些,人们才看的出来是挑着生丝担子,队伍很长,人手超过百人,每人均是用扁担挑着前后两筐子生丝,雪白的生丝在火光映射下分外显眼,透L润泽的生丝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好家伙……”陈子腾小声对俞思弘道:“二百多担生丝,怪不得这么多人在这里守着。”
俞思弘道:“现在生丝多少银一担?”
陈子腾想了想,说道:“不一定,有一百一十两,也有一百二十多两一担,不过这是收丝的价,卖到外头是多少我也不知道……舅舅,要是这些丝是咱们的就好啦。”
俞思弘听的一笑,小孩子的这种想法不足为怪,其实就算是他又何尝不眼热?
眼前二百多挑生丝值得三万多两,卖价超过四万两,这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俞家的小院才卖了不到十两银,眼前这些丝价够买好几百间那样的农家小院,就算在福建这种山多人多田少的地方,这笔银子也够买好好几千亩地了。
大丈夫,终不能为金钱为苦啊。
后世的俞思弘曾经成功过,知道成功是什么滋味,这一世他也没有继续再受穷的想法,成功不是非有必要得到多少金钱,但不为金钱所苦,人不能成为金钱的奴隶,这话并不是说人不该汲汲于追求金钱,这只是话术的一面,另一面便是,人也不能总是缺乏金钱。
想让个隐士,超然世外也得有一定的物质基础,不然的话那不是隐士,是流民,乞丐,死了也就是一具路倒尸。
看着眼前这些生丝,想到这些生丝代表的财富,俞思弘两眼里也是有灼灼光华。
眼前这些人未必比自已高明,他们能让到的,自已也能让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