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农历7月15。
林麦穗顶着十点的烈日走进七里村时，坐在打谷场那叠元宝的人都以为见了鬼。
她穿着大红色的波点连衣裙，披着一头像是被炮仗炸过的长卷发，脸上戴着副黑色的蛤蟆镜，化着跟鬼吃人一样的大红唇。
烈日顶头照着，她皮肤白得像是死了好些日子。
打谷场那的人视线随着她的身影移动，一时不知道这是个活物还是个厉鬼。
要知道林麦穗已经杳无音讯四年了。
她是1984年三月跟林春红南下到开州去打工，年底林春红就回了家，隔年嫁人，如今娃已经抱了俩。
林春红跟村里人说，她跟林麦穗当年在开州火车站就走散了，她以为林麦穗年底会回村过年，但是没有。
第一年没有，第二年没有，第三年也没有…
所以谁也不知道鬼节这天，打扮跟鬼一样的林麦穗到底是死是活。
大晌午见到的鬼都是厉鬼，她要是喊你名字，你应一声，闹不好你都过不了今年冬天。
所以没人敢跟林麦穗打招呼。
他们就这么看着林麦穗进了村子，然后路过打谷场，再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然后他们都跟没见过一样，谁都缄口不提，低头继续叠元宝。
今日是鬼节，晌午祭祖元宝都是要烧给祖先的，希望他们在地府吃好喝好，再保佑他们赚大钱盖新房。
林大田因为没钱买元宝纸，从镇上回家就被王春娇骂到现在。
林大田始终闷头不吱声，老老实实坐在院子那劈柴。
他也确实挤不出钱来买什么元宝纸，半年前他摔断腿，家里头的积蓄全拿来医了腿。
今天揣着3元钱上街，买了两斤猪肉，再买条巴掌大的鲫鱼，最后买供果的钱差五毛，还是跟村长借的。
二女婿倒是在镇上开了间药店，碍于面子林大田也没敢往那走，最后还是没买元宝纸。
他心里想着横竖这元宝是烧给祖先，祖先是自个的祖先，自个日子难，祖先总会理解。
祖先能不能理解不知道，反正王春娇是不能理解。
“你是缺了心眼，那几毛一沓的元宝纸，你愣是挤不出钱来买？活该你是一年比一年穷。”
骂声从破败的围墙传到隔壁秦二顿家去。
秦二顿直起蹲在地上杀鸡的身子，打趣道：“田嫂子倒也不用骂了，这纸钱烧不烧的我看无所谓，百年后你家也是要绝户了。”
林大田这辈子就生了三个闺女，老大老二成了别人家媳妇，老三生死未卜，可不是绝户是什么。
“照我说，你家是连拜祭都用不上，别说烧纸。”
秦二顿身子搭着林大田家的土墙，越说越是乐呵，在他的身后，林麦穗捡起那只被扒掉羽毛的阉鸡，抬手就扔到院子外面喂了狗。
待秦二顿说的王春娇脸憋红，开始摔锅打盆，他才心记意足回头处理他要祭祖的鸡。
可是鸡呢，那么大只阉鸡，怎么的就剩下一地鸡毛。
他当是自个婆娘给拿到伙房去了，扯着嗓就骂：“宝书妈，那鸡我都没开膛破肚的，你就下锅了啊？”
“我忙着搓汤圆，没空管你的鸡。”
“嘿，那我的鸡呢，难道咱祖爷先给吃上了？”
秦二顿家院子外头，大黑狗正大快朵颐吃着鸡肉。
路过的菜花婶子见状，大声喊起来：“这谁家的鸡被狗叼出来吃了啊。”
林麦穗大声回答道：“彩花婶，那可不是什么狗，那是秦二顿他祖宗。”
说完记意地推开自家那破烂的木门进院子去。
院子外头是秦二顿骂狗，骂娘的声音。
林麦穗站在院子的大门那看着这家，四年了，这院子不能说没变，毕竟堂屋全塌了，围墙缝缝补补，还能勉强维持。
右边新起的一间红砖夏房，不过比土地庙也没高大多少。
林大田从伙房出来抱柴火，刚走出矮小的伙房就见林麦穗那大红身影，双手还拎着两个大袋子，怕不是来装元宝的？
“哎呀，老三这是要债来了？三丫啊，爸今年是真没钱给你烧元宝了，你在下边自个挣吧，挣来的钱给你那些阿祖们分着些，他们年纪大，挣钱不容易。”
王春娇本来就因为元宝的事气得慌，看他还有脸提这事，拿着烧火棍就撵出来。
“林大田，你…”
走到伙房门口见着站在院子那红喇喇的女子，王春娇也说不上话来，心里想的是林麦穗打小就是讨债鬼，死了还是个讨债鬼。
讨债就讨债，还能现身让她这糟老娘们看一眼也算她有良心。
王春娇转过身去，酸溜溜的鼻腔顶上眼珠子，双眼眶就红起来。
四年了，这死女子是人是鬼，可算让她见着一眼，但也只能看一眼。
就是再想着她也不能多看，她要留恋这人世间可不好投胎。
林麦穗刚放下手上的两个大包，正要跟她爸妈来个热烈的招呼，就看他们俩都默契地转过身去，仿佛跟没见到她一样。
“诶，你们俩真稀奇，我这么大个活人你们看不见啊？”
林大田听着她说话了，但也不敢回头去看，眼角的余光往下瞥，看见林麦穗朝他过来，关键是她脚下有影子。
正琢磨着这死人可没影子，就被林麦穗从身后扎扎实实给了个拥抱：“老田生我气呢？”
林大田都没反应过来，王春娇已经撇下烧火棍扑过来。
“我家三丫啊，活生生，热乎乎的三丫，呜呜…”
林麦穗反过身来搂着王春娇：“行了别嚎了，让人听了还以为你替我哭丧呢。”
“今儿中元节，你爸去镇上没买元宝，我们还当你回来讨债呢。”
林麦穗听着是无语又好笑，她挣开王春娇去拎地上的包：“你见过穿的这么时髦的鬼吗？”
林大田看她那像是被雷劈的卷发跟那大红嘴，忍不住来句：“还真别说，你大响午穿这身是真的像鬼。”
话音落下，挨了王春娇一巴掌后，他赶紧过去帮林麦穗拎包。
一家三口挤进旁边的大号‘土地庙’，两个大包放在一张窄小的板床上。
林麦穗打开其中一个布包，又从大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皮包，皮包打开，最先掉出来是一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