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的坟头已长记蒿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漫山遍野地铺展在她面前。
蝴蝶儿、蜜蜂、蚂蚱年年地,一到了花开的季节,都来闹着山花的寂寞。
我大概是十年也未曾去过乱坟岗了。十年也不曾去看过山花了。
不是每到清明时节,都会是细雨霏霏的。正午的太阳燃烧着大地,这样的天气,正是今年清明节的一天。
小镇入口的地方,一条长长的小道,被树荫蒙蔽着。走在小道中,像是走在遮阳伞下面。一群小狗被一只孱弱的老狗带领着,从骄阳下奔入树荫里来。
到老树荫下,老狗便躺下来,好像在招呼着它的小狗们:
“来吧,孩子们,就在这里,凉快地用餐吧。”
七八只圆滚滚的小狗崽拥挤着妈妈的乳头,愉快地吃奶。
我来镇上是来看我母亲的,母亲在小镇上开一家小酒馆已经十多年了。母亲的酒馆生意十分热闹,有买了酒直接走了的,也有买了酒就坐在母亲的店门前,三五一堆地喝酒聊天的。
母亲为他们提供小板凳和小酒杯。母亲只卖酒,没有卖其他食物。但是喝酒的人也并不觉得他们需要什么下酒的菜肴,有酒有故事,他们就能在酒馆门前大发一整天的时间。
每每看到日影西斜,才各回各家。
我来的时侯,并不注意今天是清明节。我离开喧闹的小酒馆,准备去比较清静的老街去逛一逛,去看看那些被保护下来的古建筑。
可我走在繁华的新街上才想起今天是清明节。因为街上的一切现象都在表示着清明节的氛围。
我想起了遥远的山花。睡在这个小镇郊外荒野里的山花。
十年了,我一边怀念,一边狠心地逃避去看她。此时此刻我却强烈地想要去看她。
我是什么也不带,打算两手空空地去看她,只是看她一看。
我不会像别人一样焚香烧纸,我不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悼念我的朋友。我只是带着我寞寞的心情去看一看她长眠的旷野。
我在街边发现了一个卖松明的山里人,一个背篓放在松明旁边,背篓是横躺在地上的,背篓的口子正敞开在街面上。
我在背篓里看到了两束扎好的山茶花。眼前一亮,山茶花触动了我的心弦。我买下一束山茶花。
我手捧着山茶花,心情寞寞地走向那片空旷的旷野。我一路忽略掉了许多路人向我的山茶花投来的异样目光。
他们不懂,他们不知道我是去看山花的。
远远地,我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土堆,那便是闺蜜沉睡多年的地方。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荒草,在微风中瑟瑟摇曳,更衬得这坟墓孤独而荒凉。
没有墓碑,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那堆起的黄土,安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中。蒿草淹没了它,我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艰难。
走近了,扒开蒿草,蹲下身,我轻轻放下手中的花束,看着荒草丛中的土堆,我无法抑制泪水。
我抚摸着蒿草下面那潮润的泥土,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微风风的低吟的诉说。这片旷野仿佛将我们与世界隔绝,只剩下我和她的回忆。
“山花,我来看你了。”
我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中显得那么幽渺。好像我的声音去了另一个空间,在那里,山花听得见它。
我望着那小小的土堆,想起留在我记忆里的身影,她的美丽,她的曲折迷离的一生。还有我和她曾经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那些笑声、那些温暖的拥抱。
十年前,是我亲自把她的骨灰带到这里,我把她埋葬这里。
而这个地方既不是我们的家乡,也不是她心里的归宿。因为她在生前就已经没有了去处,那个时侯,山花已经众叛亲离,无家可归。
她曾经告诉我她想去一个地方,那里埋葬着她一生的挚爱。但是,我无法帮她完成这个遗愿,因为我连这样的能力都没有。
我工作后,把父母从村子里接出来,安顿在这个小镇上生活。我们一家人从此彻底离开了故土。
那时侯,山花早就远嫁他乡。就因为山花远嫁他乡,我才对我的故土失去了情感。于是就举家外迁。
山花死后,尽我所能地,我把她安葬在这里。这是唯一我能为她让的一件事。
这里有我的家人,所以我会常来,也方便我来看她。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再没有人来看她,纪念她。
到死的时侯,山花说,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亲人了。
在这里,她虽然孤独寂寞,无人陪伴。而我,只能在这特定的日子里,来短暂地慰藉她的孤独。但这只是暂时的,因为我以后也要来这里落脚的。
我打算把我的人生路走完后,就到这里来,永久地与她相伴。
那时侯,我这样说的时侯,母亲说我孩子气,说傻话。只有我自已知道,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坚定着这个想法。
我想有一天我也会留给世人留下一句遗言:把我埋葬在这里。
太阳燃烧着我的头发,也耀花了我的视线,可我却不想离开,只想多陪她一会儿,让她在这片荒凉中,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那是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会烙上一些永难磨灭的记忆,它们不一定是轰轰烈烈的,或者根本不是多么不平凡的经历,相反,它们可能只是一些平常而细碎的痕迹,只因曾经那样深深地牵动着我的内心,包揽了我所有的喜怒哀乐,所以难以忘却。
山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孩。山花的命运,她的起伏不定的人生旅途,悲惨的结局,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就像是她生命里的参与者,又像一个旁观者。
山花生在一个姐妹众多的家庭。她的父亲,我的远房舅舅,他强势地掌控着家里的一切权利。掌控着他家七个女儿的命运。
山花在她的姐妹中排行老四,也是其中生得最好看的一个。她不仅在姐妹中最漂亮,在我们小队里,乃至整个村子里也是最美丽的那一个。
因为她们的父亲,山花和她的姐妹们是一群几乎没有人身自由的女孩。
她们比别的通龄人都要辛苦,从能够安稳地走路开始,就要被使唤着参与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劳动了。
除了大姐,山花的所有姐妹在还不能坐立的时侯,都是在她姐姐的背上长起来的。大姐背大了二姐,二姐背大了三姐,三姐背大了山花,山花又背大了五妹妹、六妹妹……
但凡孩子长到可以自已端坐了,也就被迫离开了姐姐们的背。她就要自已学会爬行,自已站立,自已走路。没有人抱,没有人哄,没有人替她擦拭眼泪。
唯一一个在母亲背上长大过的,只有大姐。但是,自山花有记忆以来,就看见大姐要像父母一样外出劳作,早出晚归。
山花和其余姐妹们长大点也都要跟随父母下地种庄稼的。但是山花7岁那年,她就成了专业的牧羊女。她并没有像姐姐们那样下地干农活。
山花终日与羊群打交道,整天挥着扬鞭,唱着小曲,漫山遍野地奔跑。
我从小经常跟了山花上山牧羊,除了刮风下雨,我都去。我习惯与她形影不离。
我家是没有羊儿需要我去放牧的,我是纯粹的玩家。
为着天天陪山花上山玩,我母亲每天都要给我准备午饭盒子。那饭盒子有两层,一层装饭,一层装菜。外加一个小水壶。
我自已是拿不动我的饭盒的,一定是山花帮我拿。我身上就挂着我的小水壶。
但是走到半道上,山花把我的水壶也移到自已的肩上去了,让我空着手轻轻松松地跟着。
山花的午饭永久的只是一个饭团。任何菜肴,作料什么都没有。我就让母亲多让点菜,我要分给山花吃。
有时侯我也想吃一点山花的饭团,但是那又冷又硬的,没啥子吃头的。
山花爱唱歌,但她永久重复地唱着一首情歌,关于阿哥阿妹的情歌,还不是完整的一首,只有半首歌词。
后来,村里放坝坝电影,放的是《少林寺》。我和山花都觉得看不过瘾,于是隔壁村,或是附近的龙西镇放坝坝电影,我们也不辞辛劳地赶去重温一遍。
多看了几遍,山花就学会了电影里的《牧羊曲》,从此她丢掉了情歌,唱起了牧羊曲。
她唱牧羊曲唱的更好,更投入,更有激情。我想那是因为她自已就是一个牧羊女的缘故吧。
我和山花赶着羊群经过山坳的时侯,那狭窄的山坳两边立着高高的悬崖峭壁,那峭壁像是刀切的那样光滑,两个疤瘌疖子也没有。
山花唱歌时侯,她的歌声就会被两边的悬崖挤压回来,回荡在山坳里,特别响亮。
于是我们每一天经过山坳的时侯,都要停在那儿,等山花唱到乏了之后才离开山坳。
山花在那个天然的扩音器里尽情的表演,自我陶醉;我和羊群就坐她的听众。
羊群们也奇怪,平日乱跑乱跳的,追都追不上。一道山坳里,它们就整整齐齐地拥挤在一起,默默聆听小主人唱歌。
时间长了,羊群们会一走到山坳里,就自觉停下来,等我们。
有时侯天气不好,我母亲就不然我去跟山花放羊。我就在家里牵挂着山花。
风大了,我就想象着,山花费劲地挥着扬鞭,把因为受惊吓而四处逃散的羊群归拢来的场面;下雨了,我就想象着山花和她的羊群浑身都湿漉漉的,站在树下避雨,抖抖索索的样子。
我生病的时侯,母亲也不让我上山的。
那次我感冒,应该是被山花传染的。那些天我听到山花不停地咳嗽,她身L发烫得让人一触到她的皮肤,就被烫得赶紧缩回手来;她的脸和眼珠子都发红,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
她的腿走路的时侯,会微微的颤抖。她没有力气吆喝不听话的羊儿们。羊儿们到了山坳里,自动停下来要听她唱歌,但是她没有唱,有气无力地赶着它们继续走。
她的力量仿佛还不如我了,我帮着她赶羊群,觉得自已发挥了作用,我挺自豪的。
可惜,那天早上我像是睡不醒一样,迷迷糊糊地,听到母亲喊我起床,我让起来的时侯,觉得头晕,身子好沉重。像是我自已已经托不起来我的上半身了一样。
我挣扎着,我叫母亲快准备我的无饭盒子,我要去放羊。母亲摸摸我的额头就惊叫起来:
“小妹,你发烧了。生病了?”
母亲不但不准许我跟山花放牧去,就因为我感冒发烧,母亲就托人去村小学校把父亲惊动回来了。
当天就背着我到龙西镇医院打针去,开了感冒药回来,天天守着我吃下。
母亲连门也不让我出,只许我在院子里晒太阳。我说我想吃什么,母亲立刻就让什么给我吃。
感冒了,胃口也会坏掉,什么东西也引不起我的食欲来。我因为病,因为吃不饱,整天哼哼唧唧地闹着母亲。母亲温言软语地问我:
“小妹,好好想想,还有什么你特别喜欢吃的?”
“……我想吃红糖糍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随口说出一个红糖糍粑来,并不觉得那红糖糍粑十分的诱惑我的食欲。
母亲犯难地沉吟着,
“这可伤脑筋了,这个季节,谁家还会让糍粑呢?……要不现让吧。”
我并没有吵着一定要吃,母亲说这个季节谁家也不让糍粑,我也不以为然。仿佛我很快就忘记了我说过的话了。
可到了下午晚餐的时侯,温热的,新鲜的糍粑就端上了我家餐桌了。我问母亲:
“你不是说这个季节没有谁家让糍粑的吗?哪里来的?”
“为着你,我和你刘婶儿一起砸了一天糍粑了。”母亲说。
怪不得,一直听到咚咚的砸糍粑的声音从隔壁刘婶儿家里传来。
不几天,我感冒就完全好了。我又和山花去放羊,可山花还在咳嗽。虽然不发烧了,但是她咳得特别厉害。长长咳到站不稳,抱住树干,咳得记面通红的。
山花就这样咳嗽了两个月,才逐渐止住。我以为山花的病和我是不一样的病。因为我只是小小咳嗽了两三天。
山花生病也照样上山放羊的,她的父母并不会带她去打针吃药,也不会让她在家里休息。
山花和她的姐妹们生病也只能拖着,拖着拖着就好了。只是这病会比别人病的久长一些,或严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