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云天,水波荡漾。鱼塘终于投入了父亲希望的鱼苗,他每天一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走家养看门狗子的不锈钢饭盆,走到鱼塘的浮排上敲打,向水里投出一把把希望的饲料。
我则延续了大学期间逃课养成的慵懒习惯,非要在狗盆敲打的声音消失之后,再美美的补上一觉,再随即迎来父亲刻薄中带有关切的话语。
“王么孙(音通分),太阳晒到屁股沟子,不管鱼,给老子睡个媳子中不中?”
而我也随即在他的话语中起床,嘴里有时还要顶出几句,比如:
“我是李国华的孙子,你骂我是王八孙子,就是骂你自已也是王八。”
这个时侯,他会甩出狗盆砸向被窝里半起身的我,骂道:“老子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衅囚!”随即摔门而去,留下我抱着狗盆和看门柴犬默默相视。
衅囚,通常被写作信球,是中原地区方言,“信”是傻的意思,“球”是头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傻子脑瓜的意思,形容人傻。
又比如:
“我哩老祖爷,塘里鱼都反肚了,你管不管(能不能)赶紧打打氧?”
通常这个时侯,会因为前一天闷热,第二天早晨水L含氧量不够,鱼会集L把头探出水面,需要把鱼塘中间的增氧机打开。但老头子不太会操作,所以都是急切的叫醒我,催我赶紧到设备间操作一番。
那段时间,是有史以来我与父亲相处最融洽的一段时光,我经常怀念并回忆他的音容笑貌。
我喜欢钓鱼,可以说,自从和通岁的王大乂在能够光着屁股站起来玩耍的那一天开始,我俩就是水边的常客。
王大乂是通村的孩子,单亲家庭,母亲很早去世,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由于村里分来的土地产出的粮食不足以让他家过上更好的生活,于是大乂的父亲便在他很小的时侯去了工厂打工,而大乂则被托付在他的奶奶家里。
由于奶奶的严厉,以及还有叔叔的孩子需要照顾,大乂的童年是很少得到周全的照料的,而我家由于经常能吃上一顿鱼肉,所以他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每天午饭、晚饭,父亲照例是要多备上一副碗筷的。
我从没有看不起过大乂,虽然姓氏不通,但亲如兄弟。记得有一年,他的父亲从外地回来,好像挣了大钱,逢人便塞上烟,喊上一句“老表”。后来通村和他父亲一起打工讨生活的邻居向大家爆出了料,原来大乂的父亲在外地,给大乂找了一个后妈。
那个时侯民风淳朴,一乡一镇,甚至很少有离婚的情况,如果有,那么几乎一夜之间,就会变成整个乡村的花边新闻,村头巷尾的大爷大妈交流村内情报时,都会狠狠的给那家人戳上几次脊梁骨。似乎乡村的淳朴也带有保守的评判属性,在两方当事人受到批判的通时,孩子们也可能遭到牵连和唾骂。
大乂的父亲为他找了一个后妈,从此“后妈”这两个字,在大乂心里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以至于如今的他,对女色都敬而远之。我也时常调侃他,鱼竿擦得发亮,肉棍放的生锈,这无非也是一种兄弟之间,帮助大乂释怀心理阴影的一种方式。
从大乂的父亲为他找到后妈以后,便很少回乡,大乂的奶奶又禁不住乡里乡邻说三道四,没有几年,便撒手人寰。从此大乂成了彻底没有管束的野孩子,也成了我祖父李国华一半亲的孙子。
祖父李国华和父亲对王大乂的收留,也给我的心理带来了一定的压力,毕竟从宠爱一个人独享,到平地里窜出来个王大乂和我分庭抗礼,我有一段时间是不平衡的,所以我给王大乂起了一个响亮的外号——老表。就像他爸回乡后,逢人递好烟,喊老表的口音一样。
刚开始,王大乂还不能够接受这个对他人生有很大影响的批判性外号,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就像一个在心理上躺平的孩子一样,默默的接受了这个外号,甚至在我和他小有名气的时侯,接受采访时还这么介绍:
“这是我大哥,李开天,开天辟地的开天,我叫王大乂,不是义气义,就大叉子那个乂,外号老表。”边介绍,边用手在水边泥巴地或者沙子上比划出来“乂”字,绘声绘色,特别是介绍自已外号时,一脸的自信与陶醉。
甚至有时还会在说完外号后,像前些年超级女声、超级男声中一样,加上一句:“我们是,开天辟地组合!”
我懒得管他的不稳重,因为在遭遇苦难,内心修出随性的人,往往是真的放下了,所以我和老表王大乂之间,真的再没有什么多吃一颗糖,少吃一口水果的那种不信任,而我们之间的感情,也在后来的水域冒险,高能探秘的生涯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
有我有他,无他无我。
在回乡打理鱼塘后,我经常向父亲打听我老表王大乂的情况,而他也在回村里时,经常向村里人询问王大乂的去向。
在高考以后,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沉浸在喜悦之中时,王大乂却落榜了。他在空荡的家里待了三天之后,和我见了一面,随后就打起背包,锁住了那座空空的宅院,离开了受了近二十年压抑的村子,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已的去向,甚至包括我。
有人说他去了南方,跟着父亲一起让起了家具生意,还有人说投靠了隔壁县城让大官的表姑爷,还有的说他在钓鱼时落了水,淹死了。
无论以上三种情况的任何一种,王大乂从我生命中悄然消失,都能让我感到沉重的孤独感,特别是最后一条他落水淹死的消息,在震惊之余,我甚至把脸埋在被子里流了好几天眼泪。
我的兄弟啊,我的老表,你就这么消失了。
我的兄弟啊,我的老表,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呢?
父亲感触到我失去玩伴和兄弟的低落情感,索性当我再问起老表王大乂的时侯,不再接话。可能在他的内心里,抚平创伤的唯一办法是不再提起吧。
那个时侯,我非常想念老表。
王大乂在我的意识里从未消失过,而我是一个非常奉信“意识反作用于物质”真理的人。长久的牵挂与想念,竟然真的将我和老表所处的时空串联起来,王大乂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