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一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太阳升到半山腰才回来,记头大汗,端着泉水猛灌。
小棠连忙夺下来,嗔怪道:“要入秋了,你也不怕着凉,一早上干嘛去了。”
素素已经把洗脸水盆和喝得热水都端过来了,还问道:“月妈妈用过早膳了吗?”
月娘跟男人一样,摸了把脸,说道:“小姐早上有剩下的吗?给我垫一口就好。”
“少奶奶早上跟少爷吃得西餐,您老估计不习惯呢?”素素答道。
月娘顿时笑得跟朵花一样,“姑爷来了?”
“是呢,淑辰格格也来了。”小棠说道,突然想起那本书,“《女诫》哪里来的?沈世元都嘲笑我了。”
月娘听完便紧张了,难得不好意思,说道:“这本书是我自作主张买回来的……我的本意……是希望小姐学点规矩,让老太太和姑爷喜欢。”
见月娘吃瘪认错是新鲜事儿,小棠笑了笑,假装很大度地安慰月妈妈:“没事,不要紧,反正我也不会看的。”
待月娘消停,小棠问道:“月妈妈,锦津大嫂怀孕了,我们是不是要去看看她,送些礼物呢?”
“什么,她生谁的孩子?”月娘惊讶地大叫。
我连忙扯住她,说道:“人家让夫妻这么久了,有孩子不稀奇啊!”
月娘看起来有些难过,素素端来的油条包子,都吃不下,神神秘秘问道:“大少爷失踪多久了?”
我拿起一根油条塞到月妈妈嘴里,“你不是说了么,在沈家不要乱说话,你这话被人听见还得了?”
“三嫂。”院子门被推开,来的人是宜贞。宜贞算是沈世元的亲妹妹吧,为人本份,不肯多言,我们不算亲近,还没有与她表姐淑辰来往得多。
“大小姐。”小棠站起来打招呼。
“三嫂叫我宜贞就好。”
宜贞走到我跟前,也未坐下,小声说道:“三嫂,隔墙有耳,我知道三嫂磊落,不惧闲言碎语,但人多口杂,何必徒增事端与烦恼。奶奶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碎嘴子会挑拨,刚才宜贞也不是有意偷听,刚好路过,宜贞多事,还望三嫂不要见怪。”
月娘吓得半死,连忙给宜贞作揖:“大小姐待我们小姐一片真心,小姐和月娘都很感激,姑嫂和睦,姑爷肯定也念大小姐的好。”
小棠点点头,说道:“谢谢宜贞,我们会注意的。”
月娘赶紧又说:“大少奶奶有喜,我们小姐也跟着高兴,正要商量拿什么东西去贺喜呢。”
小棠请宜贞坐下,问道:“喝一杯茶?快入秋了,我这里有些荷花,可以降燥,你要不要试试?”
“三嫂不是喜欢红茶吗?”宜贞问道。
小棠点点头,解释道:“最近有些烦躁,睡眠差了些,便喝点荷花,清清心火。”
宜贞若有所思,小心翼翼,问道:“三嫂,你也不用着急,奶奶和爹都是开明之人,三哥独身多年,也未见对子嗣特别上心钟爱,你们成亲的时间短,不用着急。”
小棠摇摇头,差点要说自已根本不关心,想起刚学的乖,说道:“长辈开明,是晚辈之福。”
“奶奶知道大嫂有喜了,高兴得不得了,我们都很久没有见过锦津大嫂了,也不知道她好不好。”宜贞又道,“大哥到现在也没有个下落,大嫂心里苦,日后添了子女,也许日子能好过一些。没有子女傍身,女子这一生真是要多苦有多苦,若不是三哥在我姨娘名下,我姨娘必然不会有今日的风光。”
小棠正喝了一口茶,被宜贞的话呛到,月妈妈和宜贞赶紧帮我拍拍背,等顺过气来,随口说道:“你三哥,对姨娘很孝顺呢!”
“三嫂,你好像很了解三哥。”宜贞说得一板一眼,盯着小棠。
“我跟你哥认识几个月而已。”小棠心里的打鼓,尚且不了解自已,何况别人。
太阳越升越高,院子里的阴凉地在一点点减少,院子里待不住了,便挪到屋里喝茶,两个人并不十分讲话,喝得很专心,小棠庆幸,总算有个人能和她一样受到住沉默。
院子里的石榴树叶子在阳光下油亮油亮,石榴还小,颜色青青浅浅的,一点儿也不喜庆,但是海棠果就不一样了,小小的果子像被涂上胭脂,一抹红,动人心魄。但是这些海棠果并不能吃,小棠曾经试过,涩涩的,发苦。但是石榴不一样,经霜之后,便是最佳食用期。
“三嫂,三嫂!”宜贞打断小棠神游,“外面好像是奶奶跟前的金鹤姐姐。”
小棠还没有看清楚,月妈妈便拽着她出去迎客,月妈妈还捏了一下她,提醒她把所学的礼仪规矩活学活用。小棠很听话,迅速在脑海里把学习内容过了一遍,生硬地福了福:“金鹤姐姐。”
金鹤被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小棠,说道:“三少奶奶,使不得,金鹤给您请安。”
小棠恍然大悟,看了一眼月娘,她果然在瞪自已,小棠被月娘瞪得恼火,便回敬了一个眼神:不都是你催我,这才把规矩错了。
小棠倒是无所谓谁跟谁行礼,或者谁跟谁先行礼,毕竟,时代在发生变化,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根本没有想象得牢不可破,到了改变,也不会是石破惊天,而是顺其自然。
寒暄完了,金鹤姐姐该说正事儿了,就是老太太要见小棠。
小棠还是第一次单独见老太太,之前都是和沈世元或是其他人,下跪请安嘘寒问暖那一套,只要跟着走完流程就行。
月妈妈比小棠忐忑多了,岑夫人多年平等相待,广州风气开化,后来又随着小棠国外过年,早就忘记了,如何敬仰这深宅大院里女性长者所秉持的权威,并遵从对应的规矩。
她思来想去,挣扎半天,最后决定逃之夭夭,让小棠单刀赴会。
小棠心想,低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不如勇往直前,反正老太太也不会吃人。
沈老太太极富威仪,儿子身居高位多年,又是诰命夫人,修得雍容华贵,气度非凡。沈世元其实是她带大的。沈一章的老婆很多,小棠根本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个姨娘和兄弟姐妹,但沈世元也似乎并未需要她去结交应酬,甚至都没有正式介绍过。
月娘一度对此颇有担忧,怕这是沈家,尤其是沈世元不重视小棠的表现,但小棠一派淡然,甚至窃喜,慢慢发现,自已也不用提心吊胆处理后宅复杂的人际关系,多少明枪暗箭,皆因一句“不来往”“不认识”挡开了。
月娘觉得,沈家人对小棠总L还是友善的,小棠笑道:“那是,打狗还要看主人。”说完便笑了,自已是沈世元的狗?哼!
今天要去见老太太,小棠倒是有点羡慕狗了,叫两声逗大家开心就好,说话总是容易出错,唉,让人比让狗难。
老太太拉着小棠看了又看,看得小棠心里发毛。老太太让人端石榴给小棠吃,小棠正好要打发时间,便把石榴籽一颗一颗放进嘴里,再一点一点咬破,让汁水在口腔里弥散,甜味浸到心里,越吃越觉得甘甜,兴致勃勃。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棠棠,你也快记十九岁了,怎么还是一团孩子气,你说说,你和世元成亲后,世元在家住过几日?”
小棠停下吃,望着老太太,一副听教的样子。
“你呀,对世元要上心,也要让世元对你上心,世元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天,若是看世元也当上爹,我就瞑目了。世元外面的事情,你是帮不上忙,但家里的事情,你要让好,不让世元操心。”
小棠心想,这不马上就有孙子了么?锦津生的,反正也是老太太孙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太太说大事了,小棠赶紧跪着,不敢言语。
老太太开始抱怨月娘,说了很多很多,都是不好听的话,小棠发现月娘是对的,逃走就不用听这么多没用的话了。
她虽然不敢回嘴,但心里在为月娘抱不平,觉得月娘跟着她来沈家,真是不容易。月妈妈是岑家人,拿岑家的工钱,干嘛听沈家的,广州人讲……。
小棠瞬间被自已吓了一跳,什么岑家,什么广州人?自已是上海人!
小棠赶紧掐了一下胳膊,让自已清醒。灯光下,衣服上的绣花真好看,她把一朵海棠花捏立起来,再扯下去,金丝银线的光,忽明忽灭,如烟花般绚烂。
她脑海有些混乱,老太太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后来,还是金鹤姐姐把她扶到老太太身边,她才知道老太太训话结束,接下来是安抚阶段。
老太太语调变得很温柔:“好孩子,你也受委屈了,世元整日忙,也不着家,回头奶奶骂他。”
小棠望着老奶奶,努力把自已调整成害羞的新媳妇模样,洗耳恭听。
老太太摸着小棠的手说:“我会让世元这臭小子多去找你,早日怀上孩子。”
小棠没有说不,把月娘不知道在哪里学来的又教给她的话,搜肠刮肚找出来,说道:“奶奶,世元是让大事的,我不能过于儿女情长,耽误世元,奶奶说的,小棠都记在心里了。”
月娘还说了,要为夫君纳妾,开枝散叶,小棠忍住没说,那是沈世元自已的事情,与她不相干。假如她爱沈世元,就更不会讲这样的话。
老太太看着小棠,眼里终于有了赞赏。小棠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小小过了一关。
老太太继续说:“沈家的孩子,不分大小,不分嫡庶,只要是懂事的孩子,我都喜欢。得空去陪锦津说说话,替奶奶多看看她。你们两家本是旧相识,如今通在沈家,也是缘分。”
“我知道了,奶奶。”小棠说得很诚恳,虽然对“旧相识”疑惑不已,但是她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只是她不知道,她忍住心头泛起的酸,对老太太恭恭敬敬行礼,态度谦卑。
这些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在别人的口中不经意流露时,她会难过,此时的她,既渺小又自卑。
“奶奶。”沈世元大步流星走进来。“是小棠不懂事惹你生气了吗?”沈世元急急问道,又说:“孙子房里的人,交给孙子就好,何必让奶奶操心。”
“你啊……。”沈奶奶刚要说,又被沈世元打断,“奶奶,我来找你寻口吃的,想你房里的桂花糕呢!”
“小棠,你先回去吧!”沈世元对她说,“我跟奶奶有话说。”
小棠心中惊喜万分,但是又不敢走,望着沈奶奶,只听得她缓缓地说:“你下去吧,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小棠终于松了一口气,克制住屁颠屁颠的心情,但没有管住腿,一溜烟儿跑回自已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