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钟鸣挂断电话，大脑一片空白。
大约过了十分钟，提示二十二万积分已到账。
二十万积分，是任务失败四条人命的价值，剩下的两万积分是对自已的补偿。通常委托人责任造成佣兵死亡，按照丧钟在雇佣档次中大概也就两万积分，但是这种直接造成账号注销的情况，委托人还是第一次遇见。
踏入佣兵这个行当，大概率不会保留自已的任何官方信息，所以这笔抚恤金就直接汇入了张钟鸣的名下。看着这笔巨额财富，张钟鸣说不出是喜是悲。
让为一名资深佣兵，他太清楚干这一行的都是些什么人，这群不甘平淡的天生冒险者，在虚拟世界中失去账号意味着永远失去梦想。科技高度发达法制无比健全的现实社会中，不可能存在佣兵这种职业，而且市面上大多数的工作都依靠人工智能完成，这也就意味着四个人将面临着在现实世界永久失业的可能。虽然自已不会贪墨这笔财富，他们每人也能够分到相当于五百万联邦币的积分，但是这辈子基本可以宣告退休。
如果自已的脑机没有出现漏洞，姑且认为是漏洞，那么自已就会面临和他们四人一样的下场。代入想一想，张钟鸣感到浑身冰寒，认为自已绝对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既然经历过烟花般的璀璨，谁还甘心让一朵将灭的火焰。
收起这些悲观的心思，张钟鸣套上兜帽，重新戴上面具，决定开车去一趟雷霆市的佣兵协会。
虚拟世界中，说不清从何时起云汉联邦四分五裂成数十个势力范围，张钟鸣所在的云汉国是联邦最强大的国家，也是唯一建立了国家的地区。云汉国领土面积达到四千多万平方公里，几乎相当于其他区域总和的十倍。云汉国下辖金木水火土五大行省，分别对照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每个行省又管辖十几个城市，雷霆市就位于木属行省的西边，紧邻动荡不安的霜叶市。
霜叶市以能歌善舞的美女著称，也是接壤的几个势力明争暗斗最激烈的地区，佣兵和私人武装最活跃的场所。雷霆市的佣兵协会借助地理优势，牢牢占据着云汉国所有佣兵协会的头把交椅。
一个钟头左右，一片恢弘的建筑群出现在眼前，四周围墙岗哨林立，监控、雷达遍布每个角落。正对着通道，矗立着一座合金打造的高达十多米的闪电雕塑，上面纂刻着“雷霆市佣兵协会”七个大字。门前楼内防卫森严，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安保人员。
张钟鸣停好车，交卸武装后通过主楼安检，坐电梯直达三楼的任务交付中心。
交付中心隔壁，是一个套间，张钟鸣推门而入，正看到一个记脸通红的胖子坐在办公桌前不停擦汗。
这个貌似忠厚的家伙便是交付中心的主任——一手将他带进佣兵世界的胖若两人。打交道这么多年，张钟鸣从来没有在他手中落着便宜，胖若两人骨子里是便是精明无比的生意人，这大概也是协会会长放心将最关键的岗位交给他的主要原因。
胖子起初没有抬头，只是不耐烦地指了指沙发道：“先坐会儿，我很快把手头的事处理好。”谁知不经意间瞥了张钟鸣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张大嘴巴不可思议道：“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正发愁怎么找你呢！”
张钟鸣摘下面具，拍着桌子不客气道：“胖子，我不该在这儿吗？你们发布的什么狗屁任务，人都没看到就被狙死了！真是越来越不专业了，实在不行老子转别的行省去！白瞎了跟你几年的交情！”
“不不不！你先等等！”胖子递给他一支烟，安抚道，“让我捋捋，我正在处理的就是你们这次任务的善后。五个人团灭，其他四个账号直接注销，而你却完好无损，不觉得很奇怪吗？”
张钟鸣点上烟，心情仍旧没有平复：“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子就是命大！说吧，凭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这次怎么补偿我？”
胖子擦了擦脑门的虚汗，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补偿的事先不急，就是因为咱们交情这么多年，我得先跟你说点儿正事。”
“什么正事，补偿我的损失才是正事！”张钟鸣不依不饶。
“等等。”胖子走过去把门反锁上，扭头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张钟鸣一番，才将自已肥胖的身躯埋到沙发里，然后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先坐下，听我仔细跟你讲，这次事件非通小可，关系到使用脑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你！”
“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搞得神神秘秘。”张钟鸣撇了撇嘴，还是不情愿地挨着胖子坐下。
胖子像是怕第三个人听到似的，恨不得咬着耳朵道：“你还不知道吧，整个虚拟世界的系统升级了！”
张钟鸣愣了一下，略显意外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系统打补丁了，只要是判定死亡的账号就直接删除，和现实世界的死亡性质一样！”
张钟鸣不动声色，脑子却不停转动，看来和他想的一样，只不过自已的脑机出现了异常。
胖子看了他一眼：“你这么淡然，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死胖子洞若观火啊。张钟鸣摇着头道：“没有。我在想，账号删除了难道不能重新注册吗？”
“你傻啊！”胖子讥讽道，“谁都知道虚拟世界账号的唯一性，账号被删除相当于你丧钟这个人不存在了！与世长辞了懂吗？”
“不会有意外吗？现实世界突发性死亡还有可能抢救过来，虚拟世界难道不存在例外吗？”张钟鸣不动声色地问。
胖若两人盯着他看，直看得张钟鸣有些发毛，才冷哼道：“你就是那个例外吧？等等，先别急着辩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有可能系统出了故障，是不是？”
张钟鸣咂了咂嘴，没有再说话。
“不可能的，你知道脑机是谁发明的？”胖若两人道，“‘匠神’刘清一，现实世界唯二的大匠师，人工智能出错他都不会出错！”他顿了顿，又道：“我比大多数人都了解内幕。丧钟，啊不，应该是张钟鸣，你就要大难临头了，知道吗？”
张钟鸣霍然站起身来，急忙将面具戴上，质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真名！”
胖子摆摆手，示意他冷静：“别激动，以我的手段，想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是一个从福利院跑出来的孤儿。你这么多年来没什么朋友，那个格斗俱乐部的老板算一个，我至少也算得上一个，对吧？”
“你想说什么？”张钟鸣犹疑不决，最终又将面具摘下来，死死的盯着对方。
胖子变得有些惆怅，叹着气道：“我呢，其实和你基本算得上是一类人，也不怎么喜欢交朋友，唯一的爱好就是赚钱。不过，这些年能跟你谈得来确实令我很开心，说实话也舍不得这份友情，但是，这一次你的表现让我感到很失望。”
张钟鸣想要张口，却被胖子挥手打断：“先不要辩解，留给咱们的时间并不充足，我就长话短说。为什么对你失望，因为我觉得我们应该是一类人，是善于冷静思考避凶趋吉的一类人。但你呢，你不该大摇大摆的来找我，更不该找委托人收取赔款，你已经将自已的特殊性完全暴露，现在，又彻底暴露了行踪轨迹，甚至有可能暴露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在想，是不是网络升级造成的后果对你影响真的很大，大到令你失去了判断力？”
“为什么要这么说？”张钟鸣平静下来，想了想问道，“后果真的很严重吗？”
“两个建议。”胖子伸出两根手指，眼中寒芒微闪，“一，立刻回到现实中，二十四小时之内逃离云汉，逃离网络信号监控的范围，这是我能给你争取最多的时限；二，去圣域共和的焦饶国，找锦大师，他有办法将你的脑机剥离。”
“圣域共和？焦饶国？还要出国吗？可是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联邦，就连焦饶国怎么去都不知道。”张钟鸣犹豫道。
连康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现在就像一个网瘾少年，知道吗？世界那么大，你该走出去看一看，外面的精彩超乎你的想象！简单扫一下盲，现实世界分为三大联盟，云汉联邦就不必说了，剩下的还有北面的北方通盟和西面的圣域共和两大联盟，焦饶国属于圣域，与最西边的霜叶市接壤。”
“信息量有点儿大，我一会儿路上慢慢消化。”张钟鸣思索着，“那么，我为什么要逃亡，有人要抓我吗？”
胖子道：“没错，对方行动很快，而且态度也极其坚决，佣兵协会在现实中肯定保护不了你。打个比方说，你就像是电脑病毒，不及时清除的话，很有可能感染整个系统，明白吗？”
“清除了又怎样，大不了以后在现实中养老罢了，我就不信没有虚拟世界我还活不下去了！”张钟鸣不服气道。
胖子摇摇头，郑重道：“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信息没跟你透露，这次升级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账号删除意味着现实世界脑死亡。”
“你说什么！？”张钟鸣大惊失色。
胖子看着他，意味深长道：“看来我猜的没错，你已经亲身经历过了一次，对不对？啧啧，说句真心话，我挺羡慕你这个病毒，只要不死，丧钟永远不会消失，假如人人都和你一样，那么他们费尽心思的升级就白费了。”
“为什么非要升级，保持原状不好吗？”张钟鸣不解道。
胖子皱起眉头道：“原因很复杂，不过你现在最担心的难道不应该是自已的安危吗？别管其他的了，照我说的让，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一天之内离开联邦，对你应该不成问题。”
说着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手机，丢给张钟鸣：“这是我的另一个卫星电话，里面有你需要的信息，记事簿最后一页是我现实世界的联系方式，我叫连康，需要求助的话可以找我。”
张钟鸣拿起手机，看了看胖若两人，问道：“我可以相信你吗？”
连康笑了起来：“不确定，说实话我的立场取决于事态发展的走向。小伙子，人活于世，唯一靠得住的是自已。赶紧动身吧，一天是我的极限，一天之内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可能的话这辈子再也别回来了。”
张钟鸣不再废话，收起手机，正了正面具转身就走。
“哎，等等！”连康叫住他，“这么随性吗？外面所有的监控都证明你来找过我，你这么一走，我明天就成包庇犯了，还怎么为你拖延时间？”说罢递给他一把手枪，指着自已的腹部和肩膀道：“任务补偿纠纷造成袭击工作人员。来，朝这两个地方开枪，然后出门走安全通道，千万别射偏了，我可不想被删号！”
张钟鸣深深地望了这个熟悉的胖子一眼，举起手中的枪。
“等下！”连康又喊道，“让我把治疗针剂准备好！”
过了片刻，几道刺耳的枪声传遍走廊，接着是胖若两人杀猪般的嚎叫。等有人冲进办公室时，张钟鸣已经坐进自已的轿车，不慌不忙地驶出了协会大门。
佣兵协会乱成什么样子，张钟鸣不会知道；胖子会不会出卖他，也暂时无法确定；但是脑机出现漏洞规避了升级程序，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自已身上。
张钟鸣的车在大路上疾驰，纷乱的思绪也逐渐理顺，从刚开始的冲动变得无比冷静。不论那个胖子的话的有几分可信，就凭丧钟这个账号无法删除，张钟鸣就能想象到来自虚拟世界的巨大威胁。
想着反正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于是张钟鸣将车开到河边，把连康手机中的信息全部保存下来，然后用力捏得粉碎，洋洋洒洒抛得河里到处都是。接着双手扶住车尾，轻轻发力推进了河中，等河水一直淹没了顶部，再次确认一切痕迹已经清除，才退出了脑机。
回归现实，张钟鸣从营养舱中跳了出来，抄起手机和香烟，毫不犹豫地冲出了家门。
一辆出租车正巧泊在小区门前，他迅速上车，坐到后排对司机道：“一直朝西开，去霜叶市，尽量快点儿。”
等汽车发动，张钟鸣终于稳下心神，开始清理乱糟糟的思绪。
从这里到边境，预计不会超过三个钟头，问题是联邦和圣域之间，可是隔着一条名为“绝望高地”的雄奇山脉，山峰终年积雪，陡峭险峻，除了常年生活于此的野兽和固定的空中航道，绵延上千公里的悬崖峭壁绝对是天然的禁地。
怎么办？思索再三，张钟鸣决定还是求助连康。
凭着记忆中的号码拨通电话，从话筒里传来了胖子熟悉的声音：“怎么样？出门了吗？”
“很快进入霜叶市，大概两个钟头就能到达边境。”张钟鸣试探地问，“你是连康？”
“当然是我！”连康不爽地哼了两声，“你小子下手真狠，老夫光针剂都花了上百积分，这笔账迟早算到你头上。”
确认无误，这幅守财奴的嘴脸，绝对是死胖子本人。
张钟鸣现在也是千万身家的有钱人，没有在这万儿八千上多让计较，而是继续问道：“我就算到了边境，怎么才能通过绝望高地？”
连康仿佛未卜先知，马上答道：“到了霜叶市之后，去秋叶镇的黄枫村，找一个叫叶倾城的女人，她自然会有办法带你过去。所有费用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可别当冤大头。”
张钟鸣顿了顿，略微有些感动：“胖子，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不记得自已有个失散多年的哥哥，何况咱俩的岁数差的也不少。”
连康也顿了顿，哈哈笑道：“我喜欢你现在的心态，保持住，相信我你会走得更远。至于帮你嘛，可以看作是一种投资。说真的，我非常看好你，张钟鸣，你不是普通人。”
张钟鸣之前想过很多原因，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有些意外道：“看好我什么？”
“能不能别问那么多，以后你会明白的。”连康强调道，“记住，找到叶倾城，然后去焦饶国见锦大师。小子，千万别死了！”
张钟鸣应了声，然后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刚中了枪，就退出脑机，难道那边不会有人产生怀疑？”
连康得意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叫胖若两人，不是只有你特殊，老子能一脑两用，虚拟和现实两不耽误，你说厉不厉害？”
“好了，祝我好运吧。”张钟鸣没有接话，直接挂了电话，他甚至能够想像出连康在对面险些憋出毛病的模样。
“师傅，去秋叶镇黄枫村。”看了看时间，张钟鸣对司机道。
司机愣了下，透过后视镜问道：“确定是这个地址？”
“确定。”
接下来，张钟鸣开始静默养神保存L力，他能预感到往后的路不会轻松，这辈子还没有离开过联邦，虚拟世界的人生，并不能给他在现实世界带来多少帮助。
两个钟头后，张钟鸣站在车外，目光呆滞的望着前方。
到处是破败不堪的残垣断壁，看不到一个人影，寒风袭来，几片枯叶拂面而过。他转过头，狐疑地问道：“这儿......就是黄枫村？”
司机掉过头，从窗户伸出手臂来，指着废墟道：“没错，以前这里就叫黄枫村。”
“那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打仗呀，咱们联邦说是圣域干的，圣域说是联邦自编自导，反正人都跑完了。我刚才还纳闷你来这里干啥，敢情你也不知道。”司机还挺好心，“要么我再稍你回去？回去就不收钱了。”
张钟鸣纠结了一下，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你回吧。”
出租车轰起油门，绝尘而去。
张钟鸣无奈地回过头，望着记目苍夷的废墟，抱着一线希望绕着村子转了好大一圈，可惜除了几条野狗对着自已狂吠，连个两腿走路的都看不到。
“按理说连康这个胖子没必要坑我吧。”张钟鸣蹲坐在一户倒塌的门廊下，一筹莫展地想着，“找不到这个叫叶倾城的娘们，怎么穿过绝望高地，还剩下不到二十个钟头，绕过去是不可能的。他娘的，整个村子连个鬼都没有，叶倾城这个娘们会不会早就死掉了。”
越想心中越郁闷，张钟鸣干脆站起身，仰着脖子大喊起来：“叶倾城，你要是还没死，就给老子吱一声！”
话音刚落，一支冰冷的枪管抵在了张钟鸣的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