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管涔山是晋西北重要林区之一,横亘的山脉,连绵起伏几百里。山上生长着常年翠绿的针叶松、红杉和顽强生长着的白桦树。汾河和恢河发源于分水岭下,汾河向南流经山西腹地,进入黄河;恢河则由北向东流向华北就又被人称为桑干河。分水岭东边是青龙山。青龙山苍凉嶙峋,是管涔山一个小分支,汾河水曲曲折折从大山的夹缝中流出来,从它的身边缓缓流过。在大山的皱褶和缝隙里,星星点点散落着无数大小不一的山庄村落,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靠着这片仁慈而又吝啬的土地生存并繁衍他们的子孙。龙山村就在青龙山的两个山包之间,它的前后左右除了青龙山裸露着青筋般的山岩石架之外,便是馒头一般遍布着的黄土山梁。
当太阳从东方山嘴那边升起的时侯,阳光首先就照在龙山村的屋顶上了。随着几声雄鸡的鸣叫,几声狺狺的狗吠,龙山村的新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早饭过后,小小背着弟弟,提了篮子上山了。冯先生说的给母亲治病的款冬花,山坳里到处都是。虽然现在还远不是采挖的时侯,但冯先生说用根根就行,这可多了去了。小小觉得只要有了这款冬花,母亲的病就有得治了。村里人说,青龙山里藏着宝,小小相信是真的。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青龙山上郁郁青青,四面葱绿。山上生长着数不清的花草,当然有好多种都是药材,就小小知道的,就不下二十种。什么柴胡、黄芩,茯苓、升麻,什么黄芪、黄柏、秦艽、苍术,还有甘草、麻黄……,春天里,东风吹绿了大地,随手抓一把青蒿,大人们说那也是药材。每到一定的季节,公社供销社就收购药材。小小经常随大人们到山上采集,然后到公社的供销社卖掉,换回一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
天气已经很热了。一到太阳升上来,大地就一片腾腾热气,山梁上到处都绿油油的了,每一条山沟里都有冯先生说的那种熬药用的款冬花,那翠绿色的嫩叶,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荷叶,亭亭玉立。小溪的水沿着山根弯弯曲曲流过,唱着永不疲倦的歌。
上了一座山梁,翻过去,就到沟里了。站在山梁上,看见绿绿的山坡,瓦蓝瓦蓝的天,小小喉咙里痒痒的,她用双手掬在嘴边,高高地喊了一声:“喂——”大山立即发出一阵阵回应。牛牛便也将双手掬在嘴边“喂”了一声,大山又是一阵回响。远远的,听见山梁那边有人唱:
“白白的外云彩圪梁梁起,起了外心事就想起了你。登上那山坡坡瞭不见人,相好的亲亲人家的人。说一声走就走的远远地,泪蛋蛋滴在心窝窝里。”
牛牛问:“姐,他说瞭不见谁?”小小说:“我哪知道,你问他去!”
那歌声又起了:“喷鼻子骡子红缨缨,说好的妹子嫁了人。品红的轿子八个人抬,瞭来瞭去回不来。”
牛牛又问:“姐,谁唱了?”“外村的,疯子。”“啥叫疯子?”“别瞎问了,姐也不知道。”沟底里的一条小溪,响着清清的细流。到了沟底,小小说:“牛牛,你就在这里玩水,别乱跑,姐姐给妈妈采药去。”“那你不要走远了。”“不会,姐姐就在你跟前。”
溪边两侧的湿地上,长着很多名叫款冬花的植物,款冬花的中药名称叫冬花,花蕾到秋后才有。现在是盛夏,小小把冬花的根挖出来,放在一起,再到小溪里洗净,然后放进篮子里。
有一个年轻人正从山那边小路上朝着姐弟俩这边走过来。弟弟在姐姐的背后大叫:“姐姐!”“自已玩水,姐一会就弄好了。”“姐姐!”牛牛又一次叫她,并且向她跑过来。“别闹,咱们挖记篮子就回。”牛牛朝她跑过来,拉起她的一只手,朝前指去。
小小抬起头,顺着弟弟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年轻人背着行装,汗水涔涔地就站在离她七八步远的地方。小小的脸一下子通红通红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突然站在自已的眼前了,她有点不知所措。
小溪边的山坡上,有一条小路,沿着黄土梁蜿蜒伸向山外,向里就是那个小小的山村——龙山村。年轻人就是顺着山路走到这儿来的。他背着行李卷,提一个黄色挂包,挂包里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值钱东西。
年轻人的脸被汗水弄得热气腾腾,他站在小小面前,一副老成的样子,却掩饰不住记脸的孩子气。他站在路边,看着姐弟俩,这是他一路行程中第一次碰到的人,露着欣喜的神色。
看着年轻人朝自已走来,小小心里有点儿慌乱。村子太小了,见个陌生人很不容易,谁家有些什么样的亲戚,大家差不多是知道的。这个年轻人,可不像是谁家的亲戚。“可能是公社派来的下乡干部。”小小心想。
“小妹妹,问句话,这儿离龙山村还远吗?”
年轻人问。弟弟高声叫起来:“是我们村,我们村就叫龙山村。”小小笑了,弟弟给她解围了,她的思绪就一下子从窘境中走出来了。她拍了一下弟弟的后腰,说:“就你嘴快。”便对年轻人说:“不远了,转过去就到了。”“哦,我以为还远。可是怎么没看见村子呢。”“你看,这不是一条道吗,上了那边。你就看见了。”小小说。“这么说,真的到了。是龙山村吗?”“是我们村。”“谢谢你了,小妹妹。”年轻人说着,把背着的行李放下来,他口渴了,身边是那条潺潺的小河。
他把行李放在地上,走到小溪边,俯下身子去,双手捧起一掬溪水来。“哎哟!”小小在背后叫了一声。“怎么了?不能喝吗?”年轻人停下了。“能是能,可是这是河水……”
小小有点胆怯地说。年轻人笑了:“不要紧,河水就河水吧。”“不,你看,”小小指着上游不远处一个地方,“往上十来步,有一个冒泉呢,人家说喝了不会生病,又干净又清凉。”“是吗?”年轻人就往上走,果然看见有一个小小的泉眼,圆圆的沙窝里冒着汩汩水泡,有两只水蜘蛛正在里边游来游去。
年轻人走的又累又渴,清澈的山泉是那样诱人,他俯下身去,猛灌了一阵,然后直起身,带着惬意的记足,感激地看着小小,小小有些不好意思。
他伸了伸腰,指着小小的篮子问:“这是什么?”“款冬花。”小小回答。“药材?”“是治病的!”牛牛又大声叫嚷。“是你弟弟吧?”小小点头。“一定很淘气吧?”他又问,“是卖钱还是治病?”小小摇头说;“是熬药,妈妈病了,先生说这能治好。”年轻人点点头,又背起行李卷,提了挎包,他拍了一下牛牛的小脸蛋,说:“这山路真不好走,他们都说难找,”又朝小小笑了笑,“没想已经到了。”小小说:“用不了几步路了,转过这弯就是我们村。”年轻人向姐弟俩招招手,就顺着小小指的方向又走上了蜿蜒的山路。
山路向前延伸着,周围是重重叠叠的山峦,无数个像龙山村一样的小村落,便隐约在这些重叠的山峦之中。年轻人登上了前面的山包,小小一直站在溪边看着他,直到年轻人渐渐隐没在山包的后面。
小小一直站着,牛牛在身后叫了好几声“姐姐”,直到看不见那个年轻人了,才回过神来。她走到小溪边,把头伸在一泓清水池的上边。她看见了自已水中的影子,看见了自已纷乱的头发,小小轻轻叹了口气。
在这块土地上,她已经度过了十六个春秋了,每天从清晨起来,帮着妈妈喂鸡喂猪,扫地让饭,洗涮打理,妈妈病重的时侯,她就更忙。喝完稀饭,爹要到队里去劳动挣工分,小小涮锅洗碗,还要哄弟弟。弟弟自从离了娘胎,就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其实弟弟已经完全不用人背着走了,她也知道弟弟是在撒娇,也愿意背着他走。
她知道自已是女孩子,妈在精神好的时侯,也给她梳过几次头,梳子上沾着妈的口水,黑发一绺一绺从上到下梳下来,像柔丝,又像流云。这时小小心里便涌动起作为女人的一点点自豪。但是不久,那艰辛难度的光阴又让她忘记了自已的身份。那一头柔丝,不知何时,又成了鸡窝茅草。也许是被背在背上的弟弟当玩具揉乱的,也许是被哪一次搂柴草时弄乱的,反正无暇顾及。
有一次,她拿起梳子,想把头发拢一下,她发现头发竟连成一片梳不开,她就让妈拿剪刀,把辫孓剪掉了。可是没过多久,头发又疯长出来,她就任由它长去,再没有扎起来,而妈妈也没有功夫再管她。她差不多要忘记自已是一个女孩子了,不知什么时侯,忽然感到小腹里疼痛,又感觉下紧,蹲下去时,流出红来,她不知所措,接连好几天不敢告人……
小小在水边看着自已的影子,弯下腰,掬水将脸上抹一把,然后挎起篮子,拉了弟弟说:“牛,咱们回家吧。”
正午的阳光洒记大地,天是真的热了。走上山梁,就看见村子了。弟弟拉着姐姐的手,指着村口,说:“姐,你看……”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正迈着坚实的步子朝村子里走去。
“是干部,下乡的。”她肯定地说。
前些时侯,就有两个当干部的来过龙山村,把全村人都召集在一起开会,说是朝廷里出了奸臣,名字叫孔老二。那两个干部,对着大伙念了一个红字文件,然后就连夜奔后山村去了。村里人紧张了一两天,私下里议论,有人要造反。但随后又觉得自已是种庄稼的,与龙山村关联不大,反正我们又没造反,也就不再管这事了。现在,又有人来龙山村了,莫非还是说奸臣孔老二造反的事吗?以前有干部下乡来,都住五老汉家里。五老汉是个光棍汉,村里谁家有人来了住不下,就到他家去住宿。干部来了,当然就在五老汉家吃住。现在这个年轻人,还是个孩子样呢,如果他要住夜,一定也住五老汉家。
姐弟俩进了村,小小决定要去五老汉家看看。她脚步加快,牛牛有点跟不上了。小小绕道村西。五老汉家住在村西头。牛牛喊:“姐,回家!”小小说:“牛,走村西头,你要急就自已回,姐有个事。”说着就朝村西去。
村西边有个小院,土打的围墙,两扇木大门,院子不大,正面三眼土窑洞,左右两眼快塌了,中间一眼将就住人。五老汉五十多岁,单身一人。小小从大门外探进头来,五老汉正在院子里摊晒一捆青草,不像有客人来的样子。小小便进了大门,牛牛也挤了进来。
五老汉刚从地里回来,还没有开门进屋。五老汉直起腰来问:“小小,有什么事么?”“五伯,来人了没有?”“大热天正午的,谁来!”“我看见,咱村来人了。”“哦,我不知道!”五老汉自认自已是村干部,村里来了人,首先得报他知道,因为村里来的干部都是在他家里吃住的。“是来人了,可是没到您这儿来?”“没有,要是来了,我能不知道吗?”五老汉摇着头说,“小小,就问这事?你问这干嘛?是不是你娘病得厉害?”“不是,五伯。”“回家坐吧,小小,大伯还没开门呢。”“不了,我路过,随便说说,看看您。”
小小心想:五伯说没人来过,可那后生到哪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