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城时,谢绾已跑死了两匹马。
可她顾不上停歇,直奔太子府而去。
朱雀街上,太子府前,鎏金雕龙的大门金光摄目,让人不敢直视。
铁甲卫手持长刀,拦住谢绾。
“这里是太子府!禁止闲杂人等逗留!”
谢绾直视那冰冷的刀锋,眼底一片惨然。
她不是闲杂人等,她是来讨债的。
“我找李承赫。”
侍卫顿时变了脸色。
“大胆!”
“殿下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
侍卫手持刺刀,横在谢绾的脖颈间。
一抹嫣红,顺着她那又脏又破的衣服往下滴。
“一息之间赶紧滚蛋,否则要你狗命!”
走?
谢绾眼底布满哀色和决然。
她能走去哪?
昭和二十七年,她进山打猎。却误入一处山洞。
明明只花了三天,可下山时,山下竟到了昭和三十七年。
她又慌又乱,连夜赶路、马不停蹄地回到扬州城,却发现……
家没了。
从小长大的府邸,被夷为平地。
她成长的痕迹,她的爹娘、她的怀安,不知所踪。
她挨家挨户询问,终于问出了被尘封的辛密。
在她上山次日,陪她一起长大的童养夫怀安哥哥,被扬州的钦差大人发现,他是圣上走失的嫡长子。
钦差快马加鞭将护送至京城。
帝后痛失爱子多年,一朝寻回,如获珍宝。
皇帝顶着群臣的反对,立他为太子,改名李承赫,要他承载天下。
这本来没什么。
甚至是件好事。
可谁曾想,李承赫当上太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谢家抄家灭族。
坊间传言,他在谢家当童养夫的那些年,刁钻蛮横的谢家小姐对他动辄打骂,极尽羞辱;奸诈势力的谢家上下对他凌虐施暴、处处压榨;他每日只能用馊了的饭食,夜里只能睡在灶台柴房,若是再晚寻回一年,只怕都要被谢家桀磨至死!
所以,李承赫下旨抄了谢家。
全员斩首,谢家旧址夷为平地。
一场大火了了恩怨后,李承赫沉疴尽去,坐稳了这大安朝的储君之位。
在扬州时,谢绾听到邻人口述这段辛密,只觉无比的荒唐。
李承赫被捡回谢府那年,遍体鳞伤、身中奇毒。
父亲为了救他,散了大半家财,才请来神医出手为他解毒。
伤口结痂时,为了防止他抓挠落疤,母亲日夜守在他的床榻前,守了整整一个月。
府中上下,谁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姑爷不是礼敬有加,处处照拂?
就连她谢绾,虽生性顽劣,却也将李承赫视为禁脔,好吃好喝的全顾着他,谁敢欺他半分,她谢绾砸了扬州府城,也要为他撑腰!
怎么到了李承赫这里,她们谢家满门成了那最恶毒的仇人?
甚至于……要被抄家灭族!
谢绾不甘,要来京城问个分明。
身上的首饰全部变卖,风餐露宿地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赶到京城,来到这天子脚下,太子门前!
今日哪怕是死,她也要当个明白鬼!
谢绾深吸一口气,擦去脖上的血渍,抽出怀中的玉佩,朝侍卫扔过去。
玉佩绕着长刀滴溜溜转了两圈,最后挂在那刀尖上。
谢绾声音冰冷,“告诉李承赫,来的是扬州的谢绾!”
那玉佩是上好的昆仑暖玉,雕工极为精湛,一龙一凤盘旋其上,栩栩如生。
侍卫初时并不在意。
可等他看清那玉佩上的小字——“怀安”时,顿时想起多年前的一桩旧闻,变了脸色。
当年太子回京时,因那幅肖似陛下的容貌,众人觉得他的身份八九不离十了。
可皇家血脉不容有失,皇贵妃提出太子出生时,帝后曾经送过太子一枚龙凤佩,佩上有太子的小字,叫做怀安,贴身佩戴从不曾取下,要他出示玉佩来证明身份。
当年太子归京时,自称玉佩被摔碎了。
为此,太子的身份被诟病了许久。
还是在皇后的力保下才得登太子之位。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竟然会有人拿着这枚传说中的玉佩寻过来!
虽然不知道这玉佩的真假,可侍卫也不敢擅做决定,再加上刚才这女乞丐说她姓谢……
侍卫抓住那玉佩,扫了谢绾一眼,冷哼一声。
“太子今日出府了,但太子妃尚在府中,我先去请示太子妃,你最好说的是实话,若你敢撒谎伪造……呵呵。”
冷笑一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
户掩重楼。
两名嬷嬷领着谢绾,走在太子府内的抄手回廊上。
亭台楼阁,池馆水榭,藤萝翠竹,点缀其中。
谢绾没有功夫惊叹这太子府的精致华美,她脑袋里全都是刚才侍卫说的那句话。
“我们太子妃的父亲可是太傅大人,为人最重礼节,你待会儿注意着规矩,一定得行跪拜大礼。”
“而且,太子爱重我们太子妃,不说当年大婚时,十里红妆羡煞京城的盛景,就是太子妃嫁入太子府这五年内,除了太子妃,东宫再无其他女人。”
“你要见太子,需得过太子妃这一关。”
“府里诸事,都是听太子妃的。”
所以,当年那个在窗下为她执笔作画,温柔尽许,誓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少年,如今,已成了他人的夫婿?
谢绾心脏疼的要命,可这份疼跟被抄家灭族的怒火比起来,又显得那么轻薄。
不苟言笑的嬷嬷领着谢绾在太子府内穿梭,螭吻雕刻的轩脊尊贵华美,一层更比一层深的宅院,无声地彰显着皇室的威仪。
走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到了太子妃所在的宫殿。
宫殿大门处,挂着一方牌匾。
文华殿。
谢绾抬头,一眼便认出这牌匾上的字是李承赫所书。
心里的酸涩更重。
原来,他不止为她一人写字作画啊。
“人到了就进来吧。”
温柔和煦的女声,隔着院子,从厅堂内遥遥传过来。
谢绾似乎能想象到这位太子妃的形象。
京华淑女、贵气天成。
与她这个被抄家灭门的商户之女相比,一个天上,一个云里。
下一刻,谢绾又自嘲一笑。
她本来就是苟活下来的泥腿子,哪有那个脸面跟礼部尚书的嫡女相提并论?人家肯见她一面,已是迂尊降贵。
谢绾深吸一口气,进了正殿。
屋内焚着沉香,香味清雅疏淡,太子妃一身常服坐在主位,乌黑如墨的长发盘着随云髻,髻上簪着的那只凤钗,镶满了朱红色的宝石,华贵非凡。
鹅黄色的锦衣绣裙上,绘满了浅月色的芙蓉,清丽大方,却难掩尊贵。
她盘着手中的珊瑚串,扫了进屋的谢绾一眼,眉头皱了皱,却不言语。
谢绾也没开口。
目光顿在太子妃手中的珊瑚串上,失了神。
那是她的东西。
她生平最爱珊瑚,越红越爱,最好猩红似血。
她谢家是商户,别的没有,却有钱。
父亲宠她,专门差人守在南洋货船的码头上,但凡有新鲜的海物珊瑚,都要挑最好的给她带到扬州来。
这串珊瑚是她最爱的那条,时常盘玩,每一颗珠子的纹路,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去山里打猎前,害怕这珊瑚串儿脱落在山里头,她特意取下,交由李承赫保管。
如今……戴在他的太子妃手中。
李承赫就是这么保管的?
“大胆刁民!见了太子妃还不跪吗?!”
引着谢绾进来的嬷嬷,到了正地儿,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她黑着脸,怒目而视。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太子妃赏脸见你,已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那双眼珠子不想要了?竟敢直勾勾盯着太子妃的手?!”
咚——
嬷嬷一脚揣在谢绾的膝盖窝上,后者因为长时间骑马本就颤颤巍巍的双腿,还是没撑住,哐的一声跪在地上。
疼。
泪水萦绕于眼眶,下一刻,又被谢绾咽下。
她是娇养长大的江南独女,父母捧在掌心中呵护长大,别说跪了,就是腰都没弯过几次。
赶路这半个月,她把人生前十六年的苦都吃尽了,本以为来到太子府后,除了生死之外再无大事,可如今按着她的肩膀逼她下跪时,她才知……
原来有种苦,犹如黄连,闷在心头,有苦难言。
太子妃见谢绾跪了,端肃的面色稍缓。
她将珊瑚串子带回手腕上,又拿起桌子上那块玉佩。
端详了许久,才施舍眼神给谢绾。
“你说,你是谢绾?”
她轻笑出声。
“你脸上皆是尘土,本宫虽看不出本来面目,却能看清你不过十四五岁。”
“谢家谢绾,如果在世,如今已成快三十的妇人了,你冒充之前,能不能先调查一下?”
“更何况,谢家满门凌辱殿下,若非殿下仁厚拦着圣上,谢家的九族都不放过,你自称谢绾,是要来太子府请死吗?”
“若你是真谢绾,那你该死。”
“若你是冒充的,那你更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