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总是热烈而直接的。
韩无力从自已那张勉强叫床的窝里爬起来的时侯,已感受了滚滚热浪。
街面上的吆喝声,主妇们的说笑声,儿童们的玩闹声,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平和,宁城的生活并未受到昨晚春香楼大火任何影响。
韩无力徐徐踱步,不紧不慢地沿着主街向宁城县衙走去,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一个晚上,韩无力都在脑中不断预演与刘主簿碰面的各种情形,尝试能不能从死局中突出一条生路。
可无论如何推演,韩无力都得承认:对方拥有随时翻脸的权力。
既然如此,索性放空脑袋,到时见招拆招。
人性,是不会变的。
宁城县县衙,始建于洪武年间,本着官不修衙的原则,县衙门脸可以用破败二字来形容。与后世的各种仿古景区建筑来比,县衙外墙上就应该写上一个大大的“拆”。
韩无力向门口衙役表明了身份来意,后者便引他入内。入了正门,从仪门下东侧小门而过,便看到了大堂。
大堂东西两边,是各个科房,按照朝廷六部分序而设,时有人从各房进出。
韩无力克制着好奇心,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着衙役,表现出顺从和无害,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
等见到刘主簿时,对方正坐在一个小房间内慢悠悠地在泡茶,似乎一直在等他。
见到韩无力进屋,刘主簿轻轻地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带路衙役识趣地退出去,还不忘带上门。
韩无力老老实实地作了个揖,恭声道:“小人韩无力,见过刘主簿。”
“韩小哥,来得挺早啊。”
“主簿老爷唤小人,不敢有误。”二人的谈话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开始了。
刘主簿淡淡地放下杯子,随手翻着手边的一个册子,平静道:
“韩小哥来我宁城县,不足一月,偏偏就赶上了春香楼的大火,听说还受了些惊吓,看来运道也一般。”
韩无力没有说话,只是把身子压得更低了。
主菜就要上桌了,而关于来历之类的问题都要尽量回避。
“此处四下无人,韩小哥对昨晚之事如有遗漏,现在不妨说说。”
韩无力吐了口浊气,开始把昨晚的经历和盘托出。
他如何主动要去巡更,如何发现春香楼的异常,黑衣人的出现与追杀,浓雾中的打斗,刘主簿对自已的追赶,甚至撞墙这等光荣事迹都没有隐瞒。
现在耍小聪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刘主簿是他能接触到的唯一当事方,也是现在仅有的突破口。
韩无力口舌不停,一顿叙述下来已是嘴干,再加上屋内闷热,汗珠不住地滚落。
刘主簿听完沉思了一会,随后又问了一些细节,韩无力也是有一说一。
推敲细节是用来判断对方是否撒谎的重要技巧,因此韩无力还主动地去丰富一些细末之处。
刘主簿微微点头,示意韩无力坐下,顺手给他倒了杯茶。
客套的,不能坐,不能喝。韩无力心里如此想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刘主簿又抿了口茶,脸上露出有些刻板的笑意:
“当时公差在身,误把韩小哥当作了歹人,故而欲要擒拿,韩小哥不要多想。”
韩无力心想,你管杀人灭口叫公差?嘴上当然顺势应道:“那是,那是,小人心里知晓的。”
刘主簿看着韩无力,后者一脸真诚。
“信上写了什么?”刘主簿突然发问。
韩无力一字一句地答道:
“七月二十六,亥时,五山码头。”
昨晚韩无力第一眼看信时,也很迷惑。有时间和地点,却无具L人物称谓,明显是双方相熟下传递的简单讯息。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为了保护双方的身份信息不被泄露。
直到韩无力看到这短短十一个字信笺下方,盖着一个浅浅的淡粉色图案,他才感觉到抓住了些什么。
图案是一朵盛开的花朵,五片花瓣规则分布,花瓣顶端有个小缺口,描画得修长有力,像一个镖。
这明显不是中原汉家的技法!韩无力一眼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樱花!还是日式风格!
宁城县在哪?在浙江沿海,出县城东门不远,就是五山码头,是一个简易的临塘码头。
明代中期的倭乱听过没有?戚继光、俞大猷听过没有?
所谓的倭乱,本质就是大明沿海地方乡绅、官员勾结海盗、日本浪人,组织的武装走私集团。
所以这封信,是倭人写给明人的,虽然不知道写给谁,但这个时间和地点,十有八九与收货接人有关。
刘主簿显然是在春香楼想要夺信的那一方,那么刘主簿肯定知道信上的内容代表了什么。
于是又有了一个疑问需要解决:刘主簿想干嘛?
如果是官府捉拿外通倭寇的内奸,刘主簿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进行,何必要遮遮掩掩,更不会对在火场的韩无力动了杀心。
不能摆在明面上?
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韩无力可以确定,但凡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人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坏东西刘主簿,大概率是想截胡。对,劫财的可能性最大,那么信上的时间和地点,就是约定接收钱货的。
想到这里,韩无力心里才有了个大致轮廓,这也是为什么他今天敢站在刘主簿面前最大的底气。
不就是黑吃黑吗?太低级了,他有更好的选择,也自信刘主簿会心动。
“还有谁知道信的内容?”刘主簿的笑意渐消。
“只有小人独自知晓。”
“怎知你没有撒谎?”
“撒谎于小人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小人如果想活命,最好的选择就是替刘主簿让事。”
“哈哈哈哈”,刘主簿忍不住发笑,戏谑道:
“替我让事?为什么用你?”
韩无力顿了顿,抬头迎上对方直刺而来的眼神,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一个人很饿,老天爷给了他两个选择。其一,一次给他一百个馒头,让他一顿吃个饱,吃到撑;其二,每天给他十个馒头,虽谈不上美味,却可维系生活。”
韩无力讲到这又停住了,他在给刘主簿消化的时间。
刘主簿思索了一会,重新抬头看他时,韩无力继续说道:
“如果是我,哪怕每天给的馒头再少点,我也绝不会选择一百个,因为吃到撑,真的会死人的。”
韩无力知道刘主簿能听懂。
人性是什么?
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避险,亦是两利相权取其重的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