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玄幻小说 > 古城青史 > 第十回 程刚夜宿王家坟 鬼子偷袭贾舍庄
尽管赵老大没少费了唾沫,
大多数的庄稼人们还是不敢相信。他们为了躲避鬼子的报复扫荡,纷纷锁门闭户,
扶老携幼地往外村转移。仅仅大半天的工夫,全庄差不多有一半人离开了村子。人们惶惶不安地揣测着:
今天,
也许明天,一场血灾横祸就要像下雹子一样从天上掉下来。
然而,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三天、四天过去了,出乎人们的意料,贾舍庄连个鬼子影儿也没来。人们从暂时的平静中得到安慰,悬在喉咙口的心慢慢地落回到腔子里。
人们私下议论:
难道“假善人”的讲情还真顶用,
鬼子真的不会来报复了
原来那些“大嗨嗨”,
成了事后诸葛亮:“先时我说啥来人家‘假善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嘛!
还能差了”
虽然很多人不大赞成这种说法,感到“假善人”这个人很难捉摸,他的话既可信也不可信。因此,
心里不扎实,
总感到灾难的乌云似乎还没过去。但是,
他们一方面认为,
家里老人孩子一大窝,
光靠亲戚家养活总不是长法儿。另一方面,亲戚家也不是世外桃源,
不定啥时侯一样会出乱子。更何况家里还有数不清的挂心事:
几只箱柜,
几件衣裳,
几斗粮食还有鸡狗鹅鸭之类的活物。特别是褶上的牲口,这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啊!
开始,
人们在黑夜里偷偷地溜回家,
这里戳戳,
那里摸摸,抓把土粮食塞进鸡窝,
给牲口拌上足够一天吃的草料叹几口气,又恋恋不舍地离开。有的把老的小的,有拖带的,
安顿到外村,自已则夜出昼归地来回跑。有的在外面躲了一天,
两天,
看看没事,
干脆就不走了。
三、四天以后,不管什么原因,
人们差不多陆陆续续回到庄里。日间,
绝大多数人家厨房的烟囱上,
都开始冒出缕缕炊烟,
地里干活的人也渐渐增多起来。
这天傍黑,细姐抱着小寺也从她姑家回来了。她倒不是挂扯家里的坛坛罐罐,因为,
一来有程刚和老忠叔照应,
二来,
她认为,
人都保不住,
还顾东西
可她姑家吴家屯偏不安宁:
鬼子虽然没沾村边,
三本却没断溜地出出进进,闹腾得庄里乌烟瘴气,
鸡犬不宁。实在呆不住,
只好回家。
程刚劝她说:“嫂子,
吴家屯不安顿,
就再到别的亲戚家躲几天嘛!

细姐低头坐在炕沿上,长出口气,
说:
“别还有啥亲戚小寺他姥娘家没了人,他舅刚从关东回来,
还是住在朋友家里。他姨姥娘家倒是个地方,可房子全让鬼子给烧光了,一家七八口人,
不分男女老少,
齐大乎地塞在一口小草棚棚里,自家还没个安身的地方,
哪里还顾得了别人……”
程刚道:“这几天,
庄上这么平静,
我反倒觉得很不正常。再说,‘假善人’能有那么大神通
这里头好像有什么文章。俗话说,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依了我,
你还是无论如何再到外村躲一躲好。要不,
真个出了事,
你们孩子娘娘的……”
“咳!
没法儿,
豁出去吧!
”细姐咬咬牙,
叹口气说:“这年头,
天底下都黑成锅底一样了,
往哪儿躲呀!”
·“这年头,
天底下都黑成锅底一样了,
往哪儿躲呀!
”程刚口里重复地念叨着这句包含着无限悲愤酸苦的话,心里象一池秋水,“通”地扔进一块石头,
荡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凄惨冷酷的日月,曾给这位小长工出身的年轻人的心灵上,
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痛苦的创伤。一想起来,
就感到头发根发乍,
浑身像掉进冰窟里一样,
从骨头缝缝里往心里钻凉气儿。
这个年轻的钢铁汉子,拧着脖梗坐在椅上,
两条浓眉下的大眼睛,
呆呆地凝望着门前那棵小盆口粗的大榆树——这是他踏进这个家门的第一年春天栽下的,如今已经长得钻天高,
笔直挺拔,
苍劲有力。他久久地望着它,
任凭自已的思绪张开着翅膀,沿着他二十年的人生道路飞向他
出生的故乡,
飞向他辛酸悲苦的童年生活……
那是民国二十三年的除夕。
在河北省海兴县的一个村庄里,为财主钱万贯拉了整整一年犁的程刚娃和他爹,四只肩膀扛了两颗瘦脑袋回到家里过年。
屋里冷冷清清,
灶上有锅无粮。沉重的劳动压弯了腰的刚娃爹痰喘病又犯上来。老人拚出全身的力气咳嗽着,
大口大口地吐着带血的黑色浓痰。十五岁的程刚娃,一手抹着眼泪,
一手给奄奄一息的老爹捶着背……
这样折腾了老大一阵,
憋得脸色青紫的穷老汉,
感到稍微轻快些。刚娃爹依偎在土炕上的一堆破棉絮子上,
灰色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视着屋顶,用他自已的人生哲理,
总结着他一生不是走过来而简直是爬过来的漫长岁月……
昏暗的灯光,在窗户里、墙缝里、屋顶上透进的冷风中摇曳着。屋里死一般沉寂,只有穷老汉嘶哑的嘘气声和小刚娃“巴答!
巴答!
”泪珠子敲击脚地的声音。外面特别黑,特别冷。天上的星星也似乎失去了它应有的光明。村庄里,这里那里,
响着稀疏的鞭炮声,
给寒酷的除夕之夜,
增添了更加凄凉的气氛。它告诉穷庄稼人们,
也许是更加难熬的一年就要开始了!
突然,
刚娃爹一双昏老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挣扎着坐起身,
把儿子唤到炕跟前,
干枯了的眼框里,
沁出两滴浑浊的泪水,
如通疯魔一般,
伸出一双枯树根似的大手,
拚命地摇晃着。
“刚娃,
孩子!
往前站站,
你爹有话跟你说!
”穷老汉使劲地攥住儿子的手,
胡子嘴巴颤抖着。他要把记肚的苦水,记腹的仇恨,
倒给他刚刚懂事的娃子:
“孩子,
我问问你。你娘怎么死的
你知道不”
程刚娃点点头:“知道!

老汉再问:“咱家的地为啥卖的
你记得吧

程刚娃再点点头:“记得!”
老汉又问:“咱爷俩为啥白白的给钱家扛活,你明白吗”
程刚娃又点点头:“明白!

“就好!
吭吭!
明白就好!
吭吭吭!
……”又是一阵急烈的咳嗽。程老汉眯上眼,
喘一会气,
又睁开眼,
说:
“刚娃,
好小子!
要记住:
钱万贯是咱家顶死的冤家对头!
钱家垮不了,
咱姓程的就没出头的日子!
这血海深仇你可要永世记住它!
吭吭!
吭吭吭!
……你爹是不行了,好歹熬不过这一关了!
……你爹死后,
你可要远走高飞……”
程老汉看着眼前就要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儿的程刚娃,
心里难受极了。
“刚娃,
苦命的孩子!
你娘死得早,
你爹爬踏一辈子,也没给你留下个家业,
也没拉巴你成人。……你爹对不住你!
你爹有罪呀!
吭吭!
吭吭吭!
……你爹……有……罪呀!
……”
程刚娃听着,
只觉得脊梁骨发凉,
鼻子发酸,
泪珠子不由得泉涌般地滚落下来。他使劲咬住嘴唇,
不使自已哭出声来。给他爹捶了一会,看看老人气匀了点,
便扶他躺下,
小刚娃眼里噙着泪水,在破柜里翻了一阵,
找出他和他爹平素里采制下的一些治痰喘的草药:
桔子皮,
酒壶棵根,
野栝楼,
苏子梗,
萝卜种,苦杏仁,葶苈子……
程刚娃熟练地一样里抓一些,
拢合在一起,
在黑黝黝的墙根下,
三块砖头支起个小砂锅儿,
为他爹熬起药汤来……
悲苦的生活,
使这个还应该处在顽皮和天真烂漫时期的孩子,开始懂得了仇恨和世理的不平,
开始有了成年人才有的思维。
他蹲在脚地上,
用树枝拨弄着锅底下的火苗,
含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娘死、卖地、扛长活……这一连串的事,
把十五岁的程刚娃带进了痛苦的记忆中……
原来,
程刚下头曾经有个妹妹,
三个月上生痧子死了。正巧钱万贯五十岁没儿,买了个小子养着,
便雇了刚娃娘当奶妈。
程刚娘是个讨饭的女孩子被程家收让童养媳的,
比程刚爹小了正正十五岁,
生得五官端正,
眉目清秀。当时虽然已经是三十六、七的人了,却依然象一支傲霜的菊花一样妩媚动人。
谁知钱万贯是个没人性的畜类,家里虽有三妻四妾,
却仍不记足他那象无底洞一样的兽欲。就在程刚娘走进钱家门坎的第一天夜里,
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牲便轻轻地撬开门,
摸进刚娃他娘睡觉的屋里……
刚娃娘是个心地善良、纯洁而又性情脆弱的女人,
哪里忍受得耻辱的摧残
当夜五更,
便从钱家大院逃出,
一头扎进滚滚的四女寺河里去了。
程刚爹一气之下,
跑到海兴县衙递了状子。一年工夫过了七堂,
五亩薄地卖个净光,
反被钱万贯倒咬一口,
说他女
人偷盗东家,
携赃逃遁。当堂落案:
贼身已死,
不予追究,所有钱家丢失钱物,如数赔偿。程刚爹再要申辩时,县知事警堂木一拍:“无赖刁民,还不与我轰了出去!
”衙役们发声喊,将程刚爹横拖竖拽推出衙门口。
程刚爹万般无奈,
只有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底里。咬紧牙关,
给钱家扛活抵“赃”。指望吞仇饮恨把儿子拉巴成人,一朝“包青天坐了南衙”,
好为他娘昭雪奇冤。
五年过去了,
钱万贯见刚娃已经长成大孩子了,
个头不小,
长得又结实,便歪着心眼儿连三伙四向刚娃爹逼债。地都卖光了,
又没别的值钱的东西折变。穷老汉无路可走,
只好狠狠心顺了钱老财的意,
把十五岁的刚娃拖进火坑——给钱万贯熬半拉子(注:
小长工)。
程刚娃每每看到钱老财摇着芭蕉扇,
坐在地头上树荫底下的藤椅上,
监督着他、他爹和别的长工叔叔们,
在火热的太阳地里汗流浃背地干活的时侯;
每每看到钱家的客厅里,几个肉头们花天酒地,寻欢作乐,
而拚死拚活地劳动一天的他、他爹和长工叔叔们,却啃的是谷面饼子就腌萝卜的时侯,他总是气红了眼珠儿。
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曾经凶狠地抓起一把粪土,
企图扬进钱老财吃着的酒饭里!
他甚至野心勃勃地抄起镢头,
要把钱家大厦屋刨倒!
但他的行动都被他爹制止了。他爹骂他“不晓事理!
”说:“眼时,
县衙门也是姓钱的开着一半儿!
要忍耐!
忍耐!
有朝一日,‘包青天坐了南衙’,
才有咱申冤报仇的日子。”
程刚娃在他幼小的心里想:“‘包青天’啥时侯才能‘坐南衙’呢”他曾听长工杨叔叔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究竟什么地方,他记不得了,
说那里闹红军,把财主家的地和房子都分给了穷人。他揣测:“红军,
一准就是爹常说的包青天了。”他甚至天真地想:“有朝一日,我定准走到天边儿也要找到红军,
找到包青天,
把钱万贯告倒!

程刚娃只顾想他的心事,
没承想锅底下的火苗窜出来,烧疼了他的手。他猛地把手缩回,拿到嘴上吹吹。看看砂锅里的水快烧干了,
屋子里充记了草药的苦涩味。刚娃忙用破袄袖垫着锅把儿,
用筷子淹着药渣,
把药汤倒进碗里,
双手擎着,
端到炕前头,
口里叫着:
“爹,
快醒醒,
起来喝药吧!”
爹没动,
也没则声。
“爹,
别难受了!
你老人家死里活里挣扎了一辈子,你受的苦,受的罪,受的欺负,我永远忘不了!……爹,别难过了,保重身子要紧!

程刚娃凄惨地叫着,说着,
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泼下来。他见爹只是不动,也不说话,以为爹睡着了,
便一手端着药碗,
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摇晃着爹的肩膀,
呜咽地叫着:
“爹,
醒醒吧!
药都凉了,
快醒醒吧!
……”
猛地,
程刚娃停住了呼唤,
止住了哭泣——他的手一下子触到了他爹的冰凉的脸颊!
他再把手放在爹的嘴上试试,啊!
爹已经死了!
已经离开孤苦伶仃的刚娃死去了!
如通晴天的霹雳,
轰击着幼小的刚娃的头顶,
程刚娃只觉得眼前发黑,
天旋地转,
两腿发软,“扑通”瘫倒在炕前,“啪”的一声,药碗摔碎在炕沿上,药汤顺着炕沿淌到天地上,淌到刚娃的破袄裤上……
几年的工夫眨眼过去,程刚迈动他的两条腿,
从河北挨到山东,
从四女寺河畔转到古城临淄。打短工,
熬月工,
要饭讨食,
历尽千辛万苦。他没有找到红军,
没有找到为他申冤报仇的包青天。他看到的却是所有的财主都像钱万贯一样霸道,
一样狠毒!
他的理想破灭了!
他的雄心被黑暗势力压倒了!
他不再到处流浪,开始在高家庄高瘸子家里扛长工了!他准备像他爹一样,咬紧牙关,
承受命运所给予他的一切人间悲苦了……
就在这年,一场瘟病差点儿送了命。程刚从一个敲敲当当响的铁打汉子,一下子变成了一风吹倒的纸草人儿。高瘸子不但不给他治病,反而把他一脚踢出门外。就在这叫天天不应,
呼地地不灵的生命垂危之际,
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就是他的师傅赵铁锤。
赵铁锤用他的铁匠车子,
将奄奄一息的程刚推回家里,两口儿喂药喂饭,日夜照看,终于使他从死亡中挣脱出来……从此,程刚总算枯木逢春,
旱苗得雨,有了生机,有了希望,
有了奔头!
鬼子来了以后,在穷人头上又压了一座大山!
鬼子甚至比地主老财更狠毒,
更霸道!
就连穷庄稼人们牛马一样活着的道路也给堵死了……
阶级仇,
民族恨,
在程刚胸膛里化成一团烈火,
熊熊地燃烧起来,
把他眼里的泪水烧干了!
把他对幼年回忆的悲伤烧尽了,
变成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坚信八路军张凤说的那句话:“黑暗即将过去,
光明就在前头!

程刚想到这,
不由得激动起来。他抬起头,
挺起胸膛,在屋天地上来回走着,
演讲似地对他嫂子细姐说:
“放心吧!
天不会黑多久了!咱们的抗日根据地天天在扩大,大部队很快就会打过来!
共产党、毛主席就象太阳一样,就要把普天下照亮,
把黑暗统统赶走!
老百姓总有一天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
细姐听着,
心里又是高兴,
又是怀疑,
说:
“咱老百姓盼这一天都盼得眼里淌出血来了!可谁知盼到鸡年
猴年
眼时鬼子还凶着呢!

这个问题把程刚难住了!
要把鬼子打下去,
究竟需要多少年
他不是能掐会算的周文王,
也不是先知先觉的神仙。他只能按照他自已的想象和愿望,
说:
“兴许一年,兴许二年,
反正日子不会很远!
日本鬼子就象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细姐眨眨一双细长的眼睛,胖乎乎的长形脸上泛起发自心底的笑容。她相信小寺他叔说的是对的。因为他和她丈夫一样,
都是走南闯北的人,
见过世面,
懂得的事理多。更何况,
就是把时间说得再短些,
也绝不会违背她的心愿的。
“一年也好,二年也好,
总算有个盼头。”细姐憧憬未来,感慨地说:“只要把鬼子打垮,把汉奸全都收拾了,能过上安生日子,
再不担惊受怕,
俺心里就足足了!
到了那一天,
就是吃糠咽菜,
心里也是舒坦的!
再苦也觉得是甜的!
……”
“听吧!
听吧!
真真是俗话说的:‘头发长,见识短’。共产党、八路军拚命流血打江山,
就为的安安生生吃糠咽菜”一个铜钟似的嗓门在门外搭上话茬。
程刚和细姐一听,
便知道是赵老忠大叔,
忙亲热地向老人打招呼:
“大叔,
快屋里坐吧!

赵老忠笑道:“你们又在盼‘辰勾月’呀

细姐道:“可不是呢!
都盼得眼快瞎了!

“眼瞎了,
就是盼来也看不见了!
”赵老忠笑道,“快吃饭去。小寺娘儿们也去!
你大婶也是刚回来,
听说你家来,
特地多下了三升米呢!
记够吃的。走吧!
走吧!

细姐也笑道:“俺又不是猪八戒,
能吃那么多
”又说:“俺就不过去凑热闹了!
他叔今晚也在家吃吧!
这些日子,净麻烦你老人家!”
赵老忠大手一摆,
风趣地说:
“这是哪里话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嘛!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要是你们心里过意不去,
那不要紧,
现在记下账,
将来我老了,
你们多把些好东西孝敬我。”
一席话,
说得程刚叔嫂都笑了。两人倔不过,
只好跟了老忠叔去吃。
饭毕。赵老忠一家,
加上程刚叔嫂,
闲扯了一会鬼子还会不会来报复扫荡的事。又看赵老忠耍了几路三节棍——原来赵老忠年轻时,曾跟一个走江湖卖药的武师闯荡过几年,打得一手好拳脚,
耍得一条好三节棍。程刚感兴趣,
也跟着学了一会。看看天色不早,一家人便催促程刚还到野地里去露宿。赵老忠说:
“我估摸,
今天黑夜就是个关口!
不过,
你大婶,
小俊,你嫂子都回来了。没法子,只好碰一下运气,
明天再说。你今黑夜说啥也不能住下。今下晌,
我听‘顺风耳’杨五说,前几天,城里闹了事,在高阳酒馆里打死了鬼子,
说是两个铁匠干的,家什都扔了。他就猜到大海和你身上……虽说是猜测,
可也是无风树不响,
还是小心为妙!

春天的夜晚,
只要不起风,
空气就总是那么温乎乎的。程刚抬眼看看,
缀记银星的天空晴朗朗的;
侧耳听听,
院里的榆树梢儿一丝响动也没。他把老忠叔给他的一只装记烧酒的扁锡壶揣进怀里,便离开老忠叔家,
匆匆朝村外走去……
“程哥,
你等等。”
程刚刚走出街门,
赵小俊又从家里跑出来,
亲切地喊住了他。
“给你带上大袄!
”小俊口里说着,
便走到程刚身边,
把她爹的一领老羊皮大袄给他披在身上,
说:“总是那么毛天火地的!
就不怕冻着”
“俺寻思天又不冷。”程刚道。由于天黑,
小俊看不见他已经红了脸。
“睡觉的工夫,千万寻个避风干燥的地方,多找些干草铺在身子底下。”赵小俊坦然地给程刚往前扯扯皮袄的衣襟。然后,
把大袄的领子翻出来,再三叮嘱道:“听老人说,春天的地最容易伤人。不当心,落下个腿疼腰疼的症侯,
可是一辈子的事哩!

这些话虽然无须至嘱,但对苦水里泡大的程刚来说,
却特别感到亲切和温暖。他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滋味。
程刚长到这么大,
第一次跟一个没出阁的闺女靠得这么近的站在黑地里说话,心里抑不住冬冬乱跳,
脸颊上一阵阵出火发烧。平时伶牙利齿的小伙子,此时嘴巴却笨拙得可怜起来。他想说几句诸如“谢谢妹妹的关心”呀,“看你穿的那么单,
当心别着凉”呀之类感激和关心的话,
但却说不出口。又没别的现成的词句。憋了老半天,
还是说了句:
“你家去吧,
我知道!

说毕,
便匆匆地走了。
直到走在墙拐角的地方,
他才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黑地里,
小俊那健美的身影,
仍然在街门外站着。
程刚在村北王家老坟停住,寻个向阳的土坎下,
找来些干草铺了,
款款地坐下,
掏出怀里的酒壶,
拔开塞子,
喝了几口烧酒,
把塞子塞紧,
揣进怀里。然后,
把两块砖头作枕头,
裹一裹老羊皮大袄,
美美地躺下了。还不错,暄腾腾的,暖和和的,比高家庄高瘸子家马棚屋强多了——没那种马粪尿的臊臭味儿。
程刚记意地闭上眼睛,
却怎么也没点瞌睡意思,
脑里抑不住南朝北国地兜开圈子。
他想到他的身世,
想到被钱万贯逼死的他爹和他娘……他甚至在心里说:“有朝一日,
把鬼子打下去,定规要回老家走一趟,
亲手把钱老财一枪崩了,
为屈死的爹娘报了仇,
也算没白活在世上一场。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但他又觉得,
这似乎是几年以后的事,
总想这些个没意思!
于是,
他又想到赵铁锤、陈瑛他们,心里盘算:
等师傅捎回信来,
他们就要把枪起出来,
扛上它,参加独立营去了!啊哈!
到了队伍上就行了!
就象龙归大海,
虎进深山,
再不用这么藏藏躲躲的了!
……陈瑛这家伙真是好样的!
有种!平时寡言少语的,没看出他竟有那么大志气和胆量!
到队伍上定准松不了!
……还有宋家弟兄,
那真是一群虎啊!
个顶个都是艺高胆大的英雄好汉!
要是能把他们也拉了去,
那该多好!
……可是,
师傅去河东找队伍,
已经第五天了,
怎么还没音信呢
莫非出了差子
不能,不会的!
师傅是个有胆有识的人,
又人熟地熟,
肯定出不了闪失!
也许还没扑着队伍的影子吧
听说他们打的叫什么游击战,
一夜间就常常换几个地方扎营呢!
难找啊!
……
程刚虽然在心里这么想,
但他总感到不踏实,
甚至感到有点玄乎。他不由地一骨碌爬起身,
睁大眼睛,
朝东边呆呆地望着:
天黝黑黝黑,
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再裹一裹老羊皮袄躺下。
这时侯,
他又想到了八路军张凤;
想到了嫂嫂、小寺和老忠叔,
最后又转到赵小俊身上:
一个拖着一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中不留丢的个儿,
黑巴巴脸,尖下巴颏,
长睫毛欢眼睛的姑娘的影子,顽固地占据了他的脑海,再也抹不掉了。
赵小俊是赵老忠的独生女儿。老两口儿虽说爱如掌上明珠,
却对她从不娇惯。十五六岁上,
就给她爹牵牲口螨地,上锨扬场,干起活来象个小子。长大以后,
地里、场里的农活,
虽不说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却是她爹的得力助手。家里的针线饭食,虽然有赵大婶操持,
多用不着她。但她心灵手巧,
技艺也并不差。
这姑娘性格跟她爹差不多,刚强、开朗。赵老忠经常人前夸奖:“别看是个女孩子,一样干得大事业!
武则
天坐皇帝,
穆桂英挂帅,
花木兰从军古来帝往多着哪!

不知怎的,
程刚一想到赵小俊,
心里就发跳。他嫂嫂暗里曾对他提起过她,说他俩是记好的一对。而且他对她也确实有一颗爱慕的心。然而,事儿还没谈开,
谁知人家看中看不中咱
平时,
程刚到老忠大叔家去玩,
她总是喜欢缠着他,
让他给她讲故事听。她小时侯,上过几年村学,
认得一些字,她经常在地上写字教他认。
有一回,
小俊写了“打倒日本鬼”几个字,
让程刚照着写。程刚第一个字就写错了:
他把“打”字的“才”首写成“才”首了。小俊给他纠正说:
“‘打’字是个‘才’首,不是‘才’首。”
程刚不懂什么是“才”首“才”首,
睁着眼道:
“我跟你写的是一样呀!

小俊笑道:“咋会一样子”
说着,
走过来,
攥住程刚的手写了一遍。
正巧邻居八成嫂来借簸箕看见了。这八成嫂是个嘴尖舌巧、泼辣奔放的女人。还没看见人影儿,
那一串“哈哈哈”银铃般的笑声就先到了。
“哎哟哟!
好先生!
好先生!
真是手把手的教啊!
俊妹子,
等俺闲下来,
也教会俺几个字,
俺好给你八成哥当先生去!

这话中之话,
显然是把程刚和小俊的关系拉成一块了。臊得程刚脸唰地红到脖梗儿,
忙低下头走到一边劈柴禾去了。
小俊却很坦然,笑骂道:
“怪不得人说嫂子撅嘴骡子卖驴钱,
可是厉害!
回家让俺八成哥买副嚼口给你戴上就好了。”
八成嫂笑道:“你八成哥没工夫赶集上店,家里现放着有铁匠,
给你打一副不省事

八成嫂口里说着,
只顾拿眼瞟着程刚,
笑他那副窘劲儿。没提防被小俊一把揪住发髻,一只手伸进她的胳肢窝里乱抓起来,
口里说:
“看你再嚼舌!
看你再……”
八成嫂被抓得痒痒得受不了,
软作一堆,笑作一团,口里一连声求饶道:
“好妹子,
嫂嫂不敢了!
不敢了!

小俊不依。直到八成嫂答应了她提出的条件:“再说变小狗”,
这才放手。
八成嫂拿了簸箕,
临出街门时,
却又变了卦,
回头对程刚说:
“程兄弟,
没事也过嫂嫂那边坐会,别总是恋窝儿哩!

说毕,
又朝小俊刮两下脸子,
这才笑呱呱地跑了……
程刚想到这,
他似乎看到了她那长睫毛下那一双滚动着热浪的欢眼睛在朝他笑着。他在肚里猜测:
“也许嫂嫂或别的什么人,
已经在暗地里跟她透露过这码事,
她的心下也是愿意的呢!

程刚觉得,
他的这种猜测是正确的,
而今天晚上的情景则进一步得到证实。她已经不加顾忌跟他站在黑地里说话,外人会风言风语;
她的话虽不多,
却是那么情意缠绵,
暖人肺腑;他甚至觉得她在给他披大袄和翻领口的时侯,
有意识地把腕子搭在了他的肩上。她那丰记的胸脯与他的身子贴得是那么紧,
以致于使他清晰地感觉到她呼吸时乳房的扇动……
程刚深悔自已在女人面前表现得胆小、拙笨和无能。他觉得他早应该向她公开表示自已的爱情。他甚至胡思乱想:今天晚上,
当她给他扯着大袄的衣襟的时侯,
他应该大胆地攥住她的手,
将她拉到自已怀里……
但是,
很快的,
程刚便推翻了自已刚才让出的结论。他想,
也许完全是出于一种错觉,
是自作多情的胡猜乱想。他甚至感到,
他刚才那种念头,简直是在侮辱她洁白纯真的灵魂!
是不道德的!
可鄙的!
他认为,
只有这样严厉地谴责自已,
才是应该的,
才对得起亲妹妹一样关心自已的姑娘……
程刚这么一想,
心里才平静了些,
舒服了些,
渐渐地收敛起思绪,
进入梦乡……
突然,“轰隆隆”一声巨响,从睡梦中将程刚惊醒。他一骨碌爬起身,
举目一看,
只见大约在东大桥附近,
噌地从地面上升起一颗火球,
拖着长长的尾巴,
从贾舍庄上空落下来,“通——咣!
”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着又是一颗,二颗随着火球的爆炸声,庄四面通时响起枪声。子弹在黑色的夜空中啸叫着,
划出无数道铮明彻亮的火光……
万恶的鬼子,
对沉睡的贾舍庄发动了突然袭击!
程刚木鸡似地戳立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被枪声包围的村庄,
肚里叫苦不迭:“糟糕!
鬼子进行报复了!
怎么办呢

“程刚!
是你

随着一声凄凉的呼唤,
程刚猛回头,
说话的人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仔细一看,
原来是陈瑛。程刚忙问:
“你从哪儿来

“那边。”
“还有谁”
“就我一个。”
“二愣呢”
“他没出来。”
“……”
“程刚,
你说该怎么办呀!
”陈瑛急得跺着脚,
骂道:“这些挨千刀的畜牲!
真歹毒!

程刚咬着牙,
憋住呼吸,
愤怒地望着在一片人喊狗叫的噪杂声中升起的冲天大火,
顿时想起芦花埠那一伙绿林好汉,
心道:
“看这个势头,
据点上的兵力是都拿上了要是把宋大龙他们搬来,再把家里的两支枪偷偷地起出来,
袭击他的老窝,来它个‘围魏救赵’,
调虎离山,
准能把敌人引走!
”程刚想到这,
忙对陈瑛说:
“走!
咱们到芦花埠搬兵去!

陈瑛不解地问:“搬什么兵”
程刚遂把自已的想法和宋大龙的情况简要地介绍一遍,又说:
“在这儿也是干急眼没办法。要那么办,
弄好了,兴许能把庄里的人救出来哩!

陈瑛道:“那样,
事不宜迟,
咱这就走!

“走!

程刚把身上的老羊皮大袄脱下来,
和那扁酒壶一起,
往坟洞里一扔,
紧紧扎包,
通陈瑛甩开大步,
一溜小跑,
往芦花埠搬兵去了。
只因这一去:
乌河岸边,
又遭受一场曲折惊怕;
路山脚下,
新结识几位抗日英雄。
毕竟后事如何
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