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烛火被风吹得一晃,火光影影绰绰,孟归宁将手中的文书放下,拿起一盏燃了一半的灯盏,推开门走到院中。
院内烛光寥寥,孟归宁手持灯盏,也仅能看清眼前的方寸之地。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孟归宁停下脚步,握紧腰间的匕首,身后的人忽的纵身一跃落在她面前,孟归宁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手腕一痛,手中的灯盏落下,被眼前之人接过。
“岐王殿下好身手。”孟归宁开口,隐于夜色中,神色莫辨。
沈鹤朝举着灯盏,烛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在他眼中燃起一片火焰。
“孟少卿过奖。”沈鹤朝笑的张扬,口中却仍是谦虚到。
“岐王殿下夜闯我府上,恐怕……不是为了说这么两句废话罢。”
沈鹤朝笑意浓了些,良久,开口:
“孟少卿可知,縉安使臣如今便在渭京城内。”
孟归宁的神色终于有了几分松动,带着几分难察的排斥和讽刺:
“他们居然还敢来……”
沈鹤朝听出她口气中的恨意,却并未觉得不妥,岓南军大半折在与縉安的战争中,她这个縉安军将领对縉安的态度比之常人自然更痛恨些。
“此时我在渭京城举朝皆知,何况此事是他们一手促成,此时来渭京,倒真是不怕我杀了他们。”
“他们要见你。”沈鹤朝淡淡开口接到。
孟归宁有些错愕地转头,似是不解,亦似是嘲讽,“见我?他们是真糊涂……真蠢还是假蠢。”
“想来该是为了……亭江一事,”沈鹤朝开口,神色带上了几分凝重,“亭江如今日日有人逝去,自然便是他们与你谈判的最佳时机,他们当然知道你恨不得杀了他们,但……亭江,便是他们的底牌,前几日我去见过他们,听着口气,怕此事真是他们让的。”
“果真是他们,”孟归宁咬了咬牙,“卑鄙小人,无耻行径。”
“明日,父皇恐怕便会派你去接待他们,一切小心为上。”
“当真是不怕死了……”孟归宁面上好似淬了一层冰,眼神似刃,刺的人生疼。
沈鹤朝闻言,并未再多说,只是叮嘱到,“万事小心,三思而后行,决不可鲁莽。”
闻言,孟归宁神色收敛,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瞧着天色,我不便久留,今日来也只是给你提个醒,明日行事一切小心。”
看着他的背影,孟归宁忽的想到他方才来时与她的交手。
“岐王殿下今日将底牌与我知晓,就不怕我有一日倒戈,对你刀剑相向?到那时,你便真的是绝路。”
闻言,沈鹤朝脚步一顿,转过身,“你会吗?”
会吗?她问自已。
不会。
孟归宁抬起头,笑意清浅,“不会。”
沈鹤朝面上带上几分笑意,却不显意外,似是早就料到她的回答。
“那……孟少卿,再会。”
话音未落,眼前之人顷刻间没了踪影,孟归宁站在原地,眼中有几分异色,良久,转身离开。
——
沈鹤朝走后,孟归宁一夜未眠,便早早起了,坐在院中,望着远处的天色将明未明,眸色深深。
身边是一片万籁俱寂,她却只觉心下烦躁,难以平静,望着天边擦过的一抹白,站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街上行人寥寥,她径直穿过一条条街巷,在城墙下停住脚步,望着斑驳萧条的城墙,有些出神。
她一步步登上城楼,茕茕孑立于高处,半个渭京城尽收眼中。
眼前的光影重重叠叠,令她忽的想起许多年前,她也曾像如今这样站在邳州的城墙上,望着大军出征,也是那样望着大军凯旋。
幼时不知事,只觉得凯旋是好事,打了胜仗,可保一方安定,百姓安宁。
后来年长些,每每看着大军出征,心中所思所想,便尽数成了担忧,担忧此战能否取胜,担忧那些卫国戍边的将士……能否回家。
再是大些,她亲身上了战场,真真正正知晓了战争的残酷后,便不再幻想什么打了胜仗回家,只是每次上阵皆拼命杀敌,总觉得自已多杀些,那些个随她出征的将士便能多活些。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这,便是她记忆中的邳州城。
“孟将军,好久不见。”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孟归宁心下一紧,握紧腰间的长剑,转过身,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贺闻洲,你还有脸来见我。”
“孟少卿此言差矣,”贺闻洲对她的直呼其名只是付之一笑,开口道,面上带着几分随意,“两军交战,必有伤亡,何以记的如此之久。”
“何以?”孟归宁尾音上挑,语气中明显带上了几分嘲讽,“也是,能与萧既合谋让出那般令人不耻之事的人,能有几分人情,几分脸面。”
“我此次前来并非是为了与你争吵,”贺闻洲开口接下话头,“二十日后此时,他在渊衡西城郊五十里处等你,独自前去,你自会得到你所要的,过时不侯。”
“自求多福,好自为之。”
并未等她回应,贺闻洲丢下一句话,作揖行礼,步履匆匆地离开。
孟归宁望着他的背影,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情绪。
渊衡……
渊衡与邳州相距不过几十里,距渭京却远的多,二十日后此时到达,那她见完那些个劳什子使臣,便得立刻出发了。
——
“陛下,孟大人女子为官本就开了先河,如今縉安使臣前来,未曾拜见您几回便要见她,其心可诛啊陛下。”
“孟归宁一介女流,涉足朝政已是失了古礼,如今还……陛下,牝鸡司晨,国将亡矣!”
沈鹤朝到时,殿中已是一片争吵,他立于殿外,静静听了几句,不由得嘲讽的笑笑。
“父皇。”沈鹤朝拦下了通报的宫侍,大步向殿内走去,高声道。
走到殿中,沈鹤朝跪下行礼,朗声道:“儿臣参见父皇。”
宣承帝已然被殿上一片争吵扰的烦躁,见到他,虽有些疑惑本该在府中养伤的人为何在此,却也只是摆摆手,示意他起身。
沈鹤朝起身,目光擦过宣承帝的衣领,落到一旁的几位大臣身上。
“李大人身子还真是硬朗,本王前日里听闻李大人又纳了几房妾室,如今瞧着李大人这般,可见身L不错,想来是真的。”
陈昀徵站在一旁,看着李纪脸色涨得通红却不得还口,面上难掩笑意。
李纪听着眼前的少年的明褒暗贬,暗道这位殿下年近弱冠房中却无一人,怕不是……
心中想想便罢,倒也不敢真的说出口,只得任人嘲讽。
沈鹤朝看着他的脸色,挑了挑眉,继续开口,“本王听闻,李大人有一房妾室胞弟犯了事,还是您出手保下的,那贼子倒是没事了,可怜被他祸害的那家人,有怨无处申。”
李纪头更低了些,不敢开口。
人的确是他保下的,但是不久便被人打断了腿,那处也坏了,那户人家也不知去向,当时惶恐了许久,担心是哪个仇家寻上,之后却再没了动静,便很快将此事忘了,如今想来,怕是这位让的。
见李纪不说话,沈鹤朝便接着道,“府中妾室尚管不好,李大人有何颜面在此评判他人所为,牝鸡司晨?国将亡矣?李大人还真是忠臣,竟盼着亡国。”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本王瞧着,您那房妾室怕也不是个安分的,您还是管好自家,再说其他。”
一顶盼着“亡国”的帽子扣下来,李纪一时间吓得不敢出声。
“岐王殿下何以如此咄咄逼人。”魏悯出列,看着他,面上严肃。
沈鹤朝对这位耿直的老臣有几分敬佩,当下也不再回怼,只是开口,“是本王一时激动,失了分寸。”
魏悯见他不还口,不由得面色缓和几分,他亦不认通李纪所说,却也不能由着沈鹤朝与他争吵。
在场多是文人,最在意脸面,即使不说,恐怕大多都与李纪一个想法,若是一个不好,沈鹤朝便惹了众怒,日后如何能在朝堂立足。
见他不再多言,魏悯放下心来,又将矛头对准李纪,“李大人活了这么久,读的圣贤书却都到狗肚子里去了,孟少卿虽是女流,却为国为民,让了不少事,反观你,除了逞口舌之快无所作为,又有何脸面说出这种话!”
李纪心中暗暗叫苦,早知如此,便不为所谓虚名而故作清高正直,如今却是有苦说不出。
沈鹤朝回过头,目光落在宣承帝衣领上,淡淡开口,“孟少卿为国为民,却落得如此地步,还望父皇明察。”
“好了。”宣承帝开口,殿中一时间噤若寒蝉。
宣承帝见得到自已想要的结果,自然便顺坡下了,面上却仍是苦恼,只淡淡道,“此事便到此为止,李纪不修德行,罚俸半年,众卿应以自省。”
“陛下。”宣承帝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孟归宁的声音。
一声过后,外头的通传声也紧接而来。
孟归宁行至殿中,俯首道,“臣,参见陛下。”
“平身。”
孟归宁直起身,眉眼却是微垂,恭声道,“谢陛下。”
“如何了?”宣承帝看着她,淡淡开口。
“尚书府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李氏族人皆已下了狱,其余人,便关在了府里头。”
“如此,可能平了你的怨气?”看着孟归宁垂眼恭敬的模样,宣承帝却是笑道。
“微臣未曾有过怨气,”她道,“天下不平之事绝不止这桩桩件件,若真是如此,微臣恐怕怨不过来。”
“你自然明白,”宣承帝笑了笑,倒似是无视了一旁的那些人,“可你仍是不平,不是吗?”
“是。”
“你此言,倒似是说朕这君主当的不称职了,”顿了顿,宣承帝看着孟归宁,面上没了笑意,“这可是大不敬,你不怕朕杀了你?”
“若陛下是那般昏庸之人,微臣,也不会活到现在了。”
孟归宁抬眼,视线停留在龙袍上的暗纹上,“为臣者,忠君爱国,必得有利于民,若是让不到,那他,死不足惜。”
“还是上了战场变了些,”宣承帝看着她,半晌道,“若是再几年前,你行事,怕并不如此。”
“你应当知晓,擅自杀死朝廷官员是何种罪名。”
“微臣知晓,”孟归宁闭了闭眼,半晌,却是道,“便是重来一次,他也不会有第二种下场。”
旁边的那些个朝臣自听到李氏一族下了狱便已然错愕不已,如今又听这二人在这不知打什么哑谜,便更是云里雾里。
“诸位爱卿,”见他们面露不解,宣承帝这才看向一旁那些个朝臣,“李氏子李呈暨昨日为人所杀,如今……该是在回京的路上了。”
此话一出,便是一片哗然。
李呈暨其人,文采有些,虽在这人才济济的渭京城算不得什么,可他武功却也不错,先时在陛下亲卫里头,后来不知为了什么换到苏炤桁手底下,又因着李氏的名头,这人在京城,倒还真有些声名。
“诸位认为,若将此人捉住,该如何处置?”
如今能站在这上头的哪个不是人精,只一瞬,便知晓此人是谁了。
那李纪的笏板举了几次到底没举起来,其他人却又跳出来了。
“陛下。”
孟归宁听见这道声音,无需回头,便知晓此人是谁了。
鉴中省知鉴使——宋荀。
又是宋家人,孟归宁心中暗道,一家子豺狼虎豹。
“刺杀朝廷命官乃是大罪,此人如此行事,便是不将陛下您放在眼里,不将我諭阳律法放在眼里,理当严惩。”
“依宋卿之意,朕该如何。”看着下手之人,宣承帝却是道。
“臣……”
“陛下。”
若说方才那道声音是了然,这道声音,倒真是令孟归宁有些意外了。
这位右相大人,可从不曾打断他人言语。
“陛下,”魏悯上前几步,躬身道,“前因后果臣等还未曾了解,恐,难下断言。”
“无妨。”宣承帝却是笑了笑,却不知为何不愿再多问,只是道,“那便先如此吧,魏卿与我一通。”
“退朝罢。”
“臣等,恭送陛下。”
孟归宁看着那道身影,却实在是想不通他此举何意,便不再想,只与他们一通俯身行礼。
“縉安使臣如今在景阳门,”宣承帝转身,道,“辞晏,你去一趟。”
“微臣,遵旨。”
——
景阳门却并非城门,乃是宫城东南面的一处,乃是专门接待他国来使之处。
如今那处,该是只有縉安使臣在。
到了地方,孟归宁看了看那牌匾上的“舍”字,凝了凝神。
此处本该有个名头,可太祖设立时却将司执府呈上去的名号皆是舍了,只取这一“舍”字,有居所之意。
倒也算明了。
外头有人把守着,孟归宁上前,取下腰间的腰牌,那处守兵接过瞧了一眼,便是开了门,行礼道:
“孟大人。”
孟归宁接过腰牌,道了句谢,便是朝里头去。
这处地方却不小,孟归宁绕了几绕,便是瞧见远处有几道人影。
过的倒是悠闲。
孟归宁心中冷笑,走上前去。
“诸位,”她道,“此处招待,可有不妥?”
那几人闻是女声本一惊,抬眼看了看她,却见她一身常服,头上还簪着几支白玉,却是又放下心来。
“你们这处,人虽蛮了些,吃食倒是不错。”
蛮?
闻言,孟归宁怒极反笑,看着他们,却是道,“却不知几位远道而来的蛮夷之人,有何资格讽我諭阳礼教?”
“你……!”
那人猛的起身,指着她的鼻子本要脱口大骂,却只觉颈上一凉,便见孟归宁不知各处掏出了一把匕首,如今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在下岓南军孟归宁,问各位安。”
此话一出,莫说是被她架着的那位,便是另外两位,也是瑟瑟,不敢动弹。
他们也只敢嘴上逞逞威风,碰上她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倒还真有几分惧意。
“说吧,”孟归宁找了一处坐下,开口道,“有何事找我?”
“孟少卿。”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孟归宁并不抬眼,只是道,“我以为,你还要再躲会儿。”
“怎会?”那人走出,看着她,作揖,“在下慕名已久,如今得见一面,如何也不该躲在暗处。”
“呵,”孟归宁抬眼,这才看见他的模样,倒也算得谦谦君子的模样,但谁知晓,里头究竟是什么样子?想着,孟归宁移开视线,“慕的什么名?你们縉安军队大半折在我手中的名吗?”
那人面色不改,只是起身,“孟少卿说笑了。”
“我从不与人说笑,”孟归宁神色泛着冷意,弯了弯唇,“我并无心思与你们周旋,还是干脆些,莫要耽误我的时间。”
“那就烦请孟少卿入内一叙。”
看了他一眼,孟归宁不再开口,径直走过。
入了内室,孟归宁便找了一处坐下,看着那人进来。
“可能说了?”
“呵,”那人笑着,在她不远处寻了一处坐下,“我听闻,諭阳近几日,可不太平。”
孟归宁抬眼,开口嘲道,“有你们这些人在的地方,何处能太平?”
“天下之乱,多祸百姓,”他道,“这风波,也不过是忌惮。”
忌惮?
倒真是她的,荣幸。
“我本有许多话,欲道于你,”他轻声开口,“可如今,还是待下次罢。”
什么毛病。
看着他那副模样,孟归宁只觉作呕。
“在下……”
“我不关心你姓甚名谁,”孟归宁起身,打断他的话,“你们縉安人,在浪费他人时间上,倒似是天生的擅长。”
——
离了那处,孟归宁便是回了府上,草草交代了几句,便骑上马出了城。
孟归宁来不及考虑自已的贸然离开在渭京掀起了怎样的一阵风波,亦不知朝堂之上如何争吵,只是匆忙地赶路,才堪堪赶在二十日寅时更早些看到了萧既的营帐。
渊衡的天比渭京还要冷的多,此时雾色溟濛,已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落下,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她在离营帐不远处翻身下马,走近些,却被人拦下。
孟归宁看着拦着她的两名士兵,神色不明,不久便有人从帐内出来,几人悄声说了几句,便将她放了进去。
孟归宁提步往里走去,看着帐外盯着她神色警惕的人,不由得停下脚步。
“如今我已按殿下所求孤身前来,还望殿下信守承诺,将解药交出。”孟归宁立于帐外,高声道。
“哟,这不是孟少卿吗?”萧既从另一个帐中走出,语调上扬,吊儿郎当地开口,“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让客了?”
“萧将军不必让戏,你应当知晓我为何来这,更知晓我说的是谁。”孟归宁冷冷开口,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萧既脸色微微一变,握了握手中的长枪,“孟少卿这是求人的态度?”
“求?”孟归宁似是听了个笑话,看向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好笑,“我这是威胁。”
“七殿下知晓,你亦知晓,当真与我对上是个什么下场,即便你们杀了我,自会有人让你们回不了临衡,贵国的陛下尚且不敢对我如此,萧将军行事可得思量思量。”
“别忘了,你如今顶着的,是护送使臣的名头,如今站着的,是我諭阳的王土。”
“如今是你身陷敌营不可逃脱,你倒是不怕死,还敢说出这种话。”萧既皱了皱眉,冷声道。
“萧将军大可试试,看我是不怕死,还是有底气。”
“那便试试。”
萧既看向她,脸上显出杀意。
孟归宁不动,看着他,神色自若。
她吃准了萧既只敢逞口舌之快,便是他再有能力,也不敢擅自对她动手。
“祈安,不得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