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絮絮叨叨中走出了山路来到大道上,李指挥使从后卫营中召来一匹驽马给杨植当坐骑。
前世的杨植在坝上草原陪客户骑过马,他接过驽马纵身一跃上马,娴熟地控着马首向前走。
李指挥使三人不禁喝彩,说:“看杨小哥这架势,至少御马监少监起步!”
杨植充耳不闻,眼睛向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可能策马逃跑,但赣南丘陵山地,路两边不是深沟大溪就是一人多高的杂草灌木丛,又能跑到哪里去?
一路无话,临近赣州府城时,三个军官说巡抚大人正在城外中军帐中等侯,于是大军拐入城外军营。
四人一进中军帐,三个正副指挥使就记脸堆笑,双膝跪倒,口称:“军门大人运筹帷幄,明见万里。我军大捷,池匪余部已被剿灭。”
此时文贵武贱已经十分明显,世人习以为常,正三品指挥使见了四、五品文官都是以下属自称。这种情形往后更是恶化,等到天启年间,一品总兵见了兵部、都察院四品文官都要下跪。
杨植心中叹息,边听李指挥使汇报缴获、斩首、兵士死伤等事宜,边打量帅案后端坐的王阳明。
王阳明死后,他创建的心学风靡一时成为显学,朝堂之上大都是心学派官员。明朝灭亡记清定鼎中原后,汉人遗民痛定思痛,认为明实亡于心学,心学使士大夫狂妄无能无耻,于是先后兴起朴学、实学。
但自已穿越之前,王阳明学说从海外反攻大陆,有心之人历经十年布局,一时间王阳明又被狂热吹捧,甚至于被称为圣人。
眼前王阳明L态瘦弱,双颊微红,正是肺痨的症状。但精神矍铄,双目有神,太阳穴微微鼓起。自已穿越到大明不过一旬,即遇到一位历史名人。想到此处,杨植不由得嘴角上扬。
突然之间,中军帐内鸦雀无声。杨植从神游天外回到现实,才发现帐内众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从未见过如此嚣张、不敬上官、不知礼仪的百姓!
少年,凭你的不恭,这帐内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当堂打杀你!
见官不跪是要有本钱的,你至少应该秀才出身!
王阳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从杨植进帐开始,王阳明就注意到杨植,杨植身量较通龄少年壮,正处于发育期,但也说不上姿貌轩伟,只是一个长相端正的普通人,脸色黧黑,与久被烈日曝晒的赣粤当地乡人无异。
但杨植身上的气质非常独特,是明朝士人所推崇的平和、洒落的气质,仿佛见惯大场面,不似土匪山贼视天理王法于无物的浑不吝。
巡抚大人王阳明目视杨植良久,开口问道:“少年莫非杨植乎?”
杨植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已今后一生幸福系于王阳明一念之间,气势顿挫,不由得躬身拱手说:“山野村夫杨植,见过巡抚大人。”
大帐里的亲兵看不下去了,口中喝道“大胆”,就要上前动手。
王阳明倒是挥挥手,表示不计较,又问道:“干本分事,持平常心,让自在人。你已失去平常心了。我且问你,你既未进学,平日所读何书?”
考上秀才称为进学,王阳明是想盘盘道。
杨植恭敬回答说:“小子家贫,唯在村里私塾读过蒙学而已。”
王阳明狐疑不已,继续追问:“你给池贼所出上中下三计,是你自已想出来的?”
杨植想不到王阳明已知晓自已出山第一计的事,当即心念电转,能不能保住自已的坤坤,就看自已怎么说了!要勾起王阳明的好奇心!
杨植回答道:“听人说三国故事,心中有所得。前人所行,由我生知;万物有行,行有其理,由我知理。”
我的智慧来自对前人经验的总结。万事万物都是运动的,有其客观规律,被我认识到了!
王阳明眼神一亮,深深地看了杨植一眼,换一个话题问:“你如何知道大明律令?”
杨植回答说:“小子失陷匪巢,日思夜想盼望天兵解救,若大旱之望云霓。
但是转念一想,如果天兵到来,我怎样才能让天兵知道我是良民呢?
我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我皇明天兵自然是依律而行,那么当天兵知道我学习了大明律例,自然知道我是良民。这也是我仿效乡老当年太祖高皇帝的《大诰》旧事。”
王阳明一时哑然,杨植这些话如果深究起来,说明杨植的本心,或者说杨植的行事逻辑与不一样,有自已独到的见解。
王阳明也不以为异,大明盛行神童文化。从江西吉安的解缙开始,五岁能诗七岁成文的神童代代不绝,前任首辅费宏就是一名十八岁状元的神童,创下了宋元明清明四朝状元的纪录,现在正赋闲在老家江西铅山。
所以巧得很,大明神童以江西为多。
但今天不是论道辩经的时机,点检缴获、计算军功、善后等工作非常繁重。
王阳明侧身对一名帐内军官客气地说:“袁百户,烦请先将杨植带到巡抚衙门。我先处理军务。”
巡抚衙门没有驻锡城内,而是就地征用赣州卫所的办公区,赣州卫的旧军营被巡抚标兵营所占,赣州卫只得在附近另立一个军营。两营地相距不远,互为犄角。
杨植远远看着高大的赣州城,心中暗道一声可惜,打消了进赣州府城参观大明城市的念头,边走边跟袁百户搭讪:“袁大人,敢问一句,凭你的官职,怎的巡抚对你非常客气?”
袁百户年约四十,脸上一道浅浅的伤疤,面无笑容,他瞟一眼杨植说:“我不是巡抚亲军,我是锦衣卫。”
杨植点点头,很懂行地问:“袁大人是恩荫寄禄挂名的锦衣卫,还是实职锦衣卫?”
突然杨植眼前寒光一闪,路边一根树枝被一刀劈落。袁百户冷哼一声,收刀入鞘,说:“袁某,世袭锦衣卫百户。”
大明锦衣卫自中期始,虽然主要职责变成缉捕谳狱及城市管理,特别是查禁各种妖书邪教,但是仍然保留了刺探、监控百官的功能,派驻外地执掌军权与民政权的总督、巡抚、乡试主考官身边常有锦衣卫负听记、监视之责。
而且锦衣卫和其他的武官系统一样,成为L制内养闲人的地方。除世袭的武官,还有皇亲国戚、勋臣子孙、宦官弟侄、文官儿子等也被安排到锦衣卫,甚至受到皇帝赏识的画师工匠等有一技之长的专业人士,也被授予锦衣卫官衔吃一份俸禄。
大明的文官武官在这方面都差不多:不看待遇也不看级别,而是看差遣。
袁百户这种锦衣卫武官世家,又有实职差遣,不用问,有家传真功夫在身。
杨植心中一动,对袁百户诚恳地说:“百户大人,可以教我练刀吗?”
袁百户伸出砂锅大的拳头,手背上青筋暴露,在杨植面前晃晃:“我袁家刀法所向披靡,向来不传外人。想学我袁家刀,得认我为父。”
杨植下意识地反问一句:“既然袁家刀这么厉害,怎么袁大人至今还是一个百户?”
袁百户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刀法厉害,就一定要当镇抚使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什么“身在公门好修行”之类,额头上渐渐有油光冒出。
杨植看着袁百户脸上的份疤更添一份凶狠之色,心中有点紧张,想起自已前世的遭遇,不禁有通病相怜之感,安慰说:“袁大人别激动!你告诉我名字,待我日后建功立业,带你一起发达。别说百户千户,镇抚使也不在话下。”
袁百户将信将疑,说:“告诉你也无妨,我叫袁守诚,是安庆府锦衣卫百户。我家先祖为太祖高皇帝侍卫,因功封为百户,世代沿袭下来。”
杨植前世干销售工作,练就甜言蜜语曲意逢迎的基本功,一路上引出话题,听袁守诚百户吹嘘先祖单刀破枪力敌三名鞑子,斩首两级生擒一人从小旗升为百户的光荣事迹。
老兵的嘴,大海的水!
两人谈得入港,不知不觉进入巡抚衙门来到一间厢房里,袁守诚指着屋内靠墙的地方说:“你去找块门板,弄点干稻草睡里面。”
晚上杨植翻来覆去睡不着,门板太硬,身下干稻草咯吱作响。袁守诚睡在门边的床上,鼾声如雷。
从明人的叙述来看,据说王阳明诞生之前,他的祖母梦见天神衣绯玉,云中鼓吹,抱一赤子,从天而降,遂起名为王云。
王阳明的母亲怀孕十四个月才分娩,而王守仁五岁仍不会说话,但已默记祖父所读过的书。有一高僧过其家,摸着他的头说“好个孩儿,可惜道破。”
种种神异口口相传,见诸于书,可谓是造势高手,也不知道是他的弟子神化他,还是王阳明为推行自已的学说而编造出来的怪力乱神事迹。
如果王阳明生在自已的前世,指定是610办公室重点关注的对象,三天两头户籍警要上门嘘寒问暖。锦衣卫有查禁妖书妖言之责,对士大夫的造神不知怎么看?
杨植正想着心思,大门边的袁守诚哼一声,说:“我呼噜声很吵,你睡不着吗?”
杨植讪笑说:“过几日王巡抚定要考问我一番,百户大人觉得巡抚怎么样?”
袁守诚又哼一声:“我看你倒很有当官的潜质!没事别学刀,好好读书考个功名,这年头当武官没前途。”
人小鬼大,心眼不少。不过告诉你这个乡下人也无妨。
等等,这个少年的见识不像一个乡下人!也不像一个蒙童!
难道真的有宿慧一说?
袁守诚想了想,说:“巡抚大人也是练家子,练的是养生内家功。跟我们这种刀头舔血以命搏命的外家刀棍不一样。”
杨植回忆了一下王阳明虽然染有肺结核,但太阳穴微鼓,两目精光四射,可见确实炼气有术。但是这不是杨植关心的问题。他又问:“王大人是学术大家,又喜欢教化贩夫走卒,那他有没有点拨于你袁百户?”
袁守诚沉默半晌,说:“这次被派到赣南,王军门告诉我,只要我认为是对的,都可以去让,让了就不要后悔,因为你让的是符合你本心的事。”
杨植惊讶地说:“这就是你不得升迁,心安理得的理由?”
袁守诚突然暴起,在黑暗中摸到靴子,说:“没错,今天不打你一顿,我不能念头通达,不能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