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要后退些,木盒里还能装什么炸药不成
沈桑宁略偏了偏身子,裴如衍轻轻拆开封条,将木盒打开。
玉翡已经有力眼见地退出去,将门阖上。
木盒中,呈现着一条陈旧的白布。
两人皆为一愣,沈桑宁将手伸过去,摸了摸面料,中等料子,这像是做中衣的布料。
白色的布料还有几块脏污痕迹,一角隐隐透出血色。
将之摊开在桌上,方知这是一张血书。
虽说盒子外的封条上写着宁国公世子亲启,但那盖着官驿的印章,是出自驿丞之手,反观这血书,开头并未写明是写给谁,而是直入主题——
连日暴雨,待察觉材料有变,已是回天乏术。
只这第一句,两人便看出这血书是出自谁手,不约而同地抬眸对视一眼,后又凝重地低下头。
但天不绝人,吾报于知府,迁徙百姓,以避洪流之祸,保全生灵。
然百姓虽免性命之忧,却将流离失所,家园不存,身为此役之责人,不仅未能查出中饱私囊之辈,也无能保全百姓居所,吾深知罪孽深重,万死不足以赎其咎,愿以一己之身,与扬州城共赴患难,纵粉身碎骨,暴尸荒野,亦不敢怨尤。
唯独念及吾孙阿璃,心性纯良,未谙世事,望天垂怜,允吾孙归家。
——姜明昌绝笔。
字迹……其实看不出字迹,全篇只能看出姜太爷写得用力,即便是一撇一捺,也没省下一滴血。
姜太爷年纪大了,人又瘦,指尖能有多少血这一长篇血书,不知他独自割破了多少次指腹。
看着早已干涸的血迹,沈桑宁仿佛能感受到,一双手千疮百孔,有多痛。
这事要怪,就怪那偷换了材料的人,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根本不能怪姜太爷,毕竟谁也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仓库。
沈桑宁心中既悲,又愤,拳头朝着桌子猛砸一下,哪个狗杂碎,贪的哪里是银钱,分明是人血馒头!还有,血书上说提前告知了知府,迁离了百姓,可传回京城的消息,却并不一样,我看就是知府怕担责,把能推卸的都推卸到了姜太爷身上。
反正人死不会说话,会说话的姜璃,也下落不明。
她光是想想都够愤慨的,可想而知,此刻姜璃若还身在扬州,该有多无助。
是的,她就是相信姜璃还活着。
姜璃水性极佳,若非如此,姜家也不会放心让她跟着姜太爷去扬州。
阿衍,我跟你一起去扬州吧,我们一起把姜璃带回来。她道。
裴如衍却是沉默着,仿佛听不见她的话一样,抬手将她的拳头从血书上移开,盯着某几个的字眼,这血书是写给陛下的。
啊沈桑宁被他的话转移注意,顺着他所指方向,看见望天垂怜,允吾孙归家。
天,是谁,当然不是苍天,而是陛下。
通篇未提及陛下,只叙述经历和罪责,末尾处暗暗地恳求陛下允许姜璃回家。
允许,或许说保护更合适,只要陛下恩准,自然有人护送姜璃回家。
血书是写给陛下的,难怪血书上没有提到裴如衍,可为何要交到裴如衍手上
哦,也对,姜璃的父亲太直了,若非阿衍阻拦,今日就撞柱自尽了,怕是连血书的来不及看到。
沈桑宁想通后,还有不解的是,姜太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甚至不信亲儿子,相信的却是陛下
信陛下,能保全他的孙女。
裴如衍低低嗯了一声,沉吟道:有君如此,他愈发愧对,故决然赴死,用生命给出交代。
水难是人祸所致,不是姜太爷的错,但姜家领了差就摘不出去,这事要有个交代。
姜太爷深知陛下不会随便处置自己,而这势必会被不知内情的世人所诟病,世人要交代,故姜太爷自愿赴死,不愿陛下难做。
陛下是明君,姜太爷知道,所以一腔忠心,至死都无怨无悔,君臣相互信任,于是有了这绝笔血书。
直到如今,沈桑宁才明白,姜太爷赴死,更深层的意义。
一为愧对百姓,二因愧对陛下,三则用命给出交代,拖延时间,待陛下派人查明真相,就可保全姜氏族人。
沈桑宁从未这么直观感受到,臣子能这般信任皇帝的。
反正前世的记忆力,她所知道的官员,就没有能完全把后背交给谢玄的。
谢玄就有病,不仅喜怒无常,在同等条件下,还喜欢提拔家中不受宠的孩子,对嫡长子自带不满。
所以哪怕裴彻挣了军功,回京受封,也不曾被刁难。
包括幼年凄凉的阿舟长大,成为谢玄爪牙,沈桑宁也并不觉得阿舟能把后背交给谢玄。
所以,晋元帝真是个好皇帝,只盼这次真的能还姜氏安宁。
不过……
阿衍,沈桑宁的话题又回来了,姜太爷将这血书交给你,说明也很信任你,信任我们能够将阿璃平安带回,所以我们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她话中意味再明显不过,裴如衍深深看她一眼,别开脸去,顾自将血书折了起来,放进木盒。
见他起身,沈桑宁跟着站起来,你怎么不理我
裴如衍唇瓣抿紧,说了你要不开心。
虽然碰到姜家这事,没有谁能开心,但——
你不说话,我更不开心。她道。
裴如衍将木盒放到柜子上,闻声回头看她,那我说,你不能去。
……
沈桑宁两条眉毛深深拧起,为什么
他斟酌着用词,严谨道:堤坝未筑成,洪水随时有可能再来,是其一,其二是百姓怨气,加上粮食紧缺,随时有可能有治安问题,其三城内死伤惨重,尸体遍地,这次陛下特意让杜承州一同前往,也是防止疫病。
总之,很危险,你不能去。
沈桑宁眉心沟壑不曾舒展,朝他走近一步,你是不是忘了,我骨子里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不是没见过世面,算起来,我比你大了十八岁!
裴如衍静静看着她,语气平静且坚定,八十都不许去。
语毕,他径直朝床榻走去,留她在桌边站着干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