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修真小说 > 陈平安全 > 第1300章 天亮了

  刘羡阳开始为陈平安传授那门祖传的梦游剑术,无所谓谢狗在场。
  陈平安问题极多,刘羡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谢狗也不打搅他们的传道闻道,坐在旁边打哈欠,躺着翘起二郎腿嗑瓜子,侧过身托着腮帮,仍是无聊,趴在地盘上挥动袖子作凫水状。
  自家山主多是眉头紧皱,偶尔舒展几分,或是低头沉吟,久而久之,只见面门窍穴,紫气升腾,耳畔云雾缭绕,显化出座座袖珍异常的仙家宫阙,双鼻喷涌真气如长蛇垂挂,或者抖了抖袖子,掐指推衍,霎时间霞光照彻满室,蒲团四周涟漪阵阵,如水文漾开,抑或是双指并拢,指指点点,凝练至极的寸余剑光流转不息……谢狗三番五次欲言又止,都忍住了,心中感慨万分,才晓得,原来修道如此辛苦。
  光阴流逝无觉知,貂帽少女掐着点,该吃宵夜了,看了眼刘羡阳,他轻轻摇头,摆摆手。
  谢狗不忘拱手致谢,毕竟是旁听人家传道一番,刘羡阳只是点点头,不放在心上。
  谢狗蹑手蹑脚走出屋子,伸了个懒腰,施展缩地法,一步跨出,到了集灵峰那边,刚好瞧见叼着牙签的一伙人结伴晃荡过来。
  貂帽少女双手叉腰,愤愤不平,钟第一,温宗师,你们几个怎么没脸没皮的。等到进了院子,上了桌,一个个饿死鬼投胎,下筷如飞,只有朱敛躺在藤椅那边摇着蒲扇。酒足饭饱,谢狗捻着牙签剔起了牙,跟他们几个一起走出院门,打了个饱嗝,埋怨起钟第一今儿点菜,有失水准。钟倩虚心接受,叼着牙签,抱拳摇晃,说自己必须知耻而后勇。
  谢狗略作思量,便领着他去了一栋相对僻静的私宅,找那姜赦。
  钟倩一开始不乐意,说自己要回去睡觉了,明儿还要早起,准点吃早餐呢。
  谢狗只是让他跟着,恁多废话,娘们唧唧的。你这副金身境体魄,也太潦草了点。
  一路上跟着貂帽少女,钟倩如坠云雾,不晓得谢次席说那姓姜的武把式,到底是什么境界,听说是裴钱家里来串门的亲戚,猜是那远游境,总不可能是山巅境吧钟倩好歹是那莲藕福地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很清楚一位山巅境宗师的分量之重。只是在自家落魄山不显得如何罢了。陈山主,裴钱,老厨子,大风兄……温老弟确实吃得苦,听说下山之前,是有机会跻身山巅境的。
  钟倩终于见着了姜赦,正在院中纳凉,身材魁梧,气势惊人。在家乡,碰到这种人,绕着走。
  姜赦只是斜眼看了一下钟倩,猜出谢狗的心思,直接撂下一句,说老子不教废物。
  钟倩倒是真心无所谓,嬉皮笑脸的,毫不生气。我是废物还需要前辈你提醒客套了啊。
  谢狗本想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只是好巧不巧打了个饱嗝,便直接与五言说道:你听听,是人话吗
  五言拿着一把纨扇,神色温柔,劝说一句,就当练练手好了。
  姜赦皱眉不已,依旧不太情愿。
  谢狗伸手挡在嘴边,送给钟倩一颗定心丸,别怵他,是咱们山主的手下败将,输得惨了,已经耍不了高明道法了,武道还跌了个大境界。
  钟倩点点头,大致有数了。必然是一位修道之士兼山巅境武夫。
  五言笑眯起眼。
  姜赦呵了一声,缓缓起身。
  仅凭直觉,钟倩一退再退,却不是溜之大吉的那种退避,而是瞬间起拳架,凝拳罡,壮拳意,动杀心!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在家乡那边江湖上,钟倩从不主动惹事,谁来惹他,倒也简单,他便杀谁。
  姜赦咦了一声,倒是小觑你了。可如果技止于此,也不必如何高看。
  姜赦提起些许兴致,揉了揉手腕,无名小卒,容你先报上名号。再让你明白一件事,距离真正意义上的金身境,何止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钟倩扯了扯嘴角,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莲藕福地武夫,你家钟爷爷在此……
  谢狗坐在五言身边,啧啧称奇,人不可貌相,咱们这位钟第一,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夸我是骂我、骂我就是夸我的心态,不想跟人一打架,嘴巴就臭了。
  钟倩蓦的眼前一花,整个人腾空而起,身体瞬间弯曲如虾,背部撞在一堵无形墙壁上,全身骨骼响起一串爆竹声响,眼珠子瞬间布满血丝,脑袋倾斜,便有鲜血从耳孔内滴落在地,钟倩闷哼一声,喉结微动,将那一口大淤血连同……今晚宵夜一起咽回肚子,不能浪费了,这可是老子用脸皮换来的。
  姜赦站在钟倩之前站立的位置,一手负后,一手朝那半蹲在地的金身境武夫勾了勾,来。
  地面震动,扬起一阵尘土,钟倩身形快若一道青烟,路线数次转折,依旧是被姜赦抬手一拍在额头,打得钟倩当场双膝跪地,跟被一道雷直接劈在脑门上似的,嗡嗡作响,满脸血污,钟倩使出全身气力,艰难抬起双手,握拳,摇晃几下,不打了不打了。
  姜赦气笑道:钟爷爷是吧,你老人家才夹了一筷子的一碟开胃菜,就跟我说饱了!
  钟倩呕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前扑,只得双手撑地,晃了晃脑袋,跟喝了好几斤假酒似的。
  姜赦挪步躲开,疑惑道:怎么当成的福地第一人,你是碧霄洞主的亲儿子
  五言赶紧咳嗽一声。那位落宝滩碧霄道友是什么牛脾气,你不清楚
  谢狗默默记下,以后自己不小心哪句话惹恼了碧霄道友,便将姜赦这句话搬出来挡灾。
  钟倩一个翻转,仰面朝天,伸手擦拭血迹,只觉得散架了,有气无力道:钟爷爷技不如人,认输便是……钟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一记驴打滚,方才搁放脑袋的地方出现了一只脚,脚下一个坑。
  钟倩与那貂帽少女搬救兵,谢次席,不过是今晚点菜失了水准,多大仇多大怨,不至于害我性命吧!
  谢狗伸手拍在脸上,无奈道:就这样吧。反正我仁至义尽了,是你自己抓不住机会,以后别怨我不讲义气。
  钟倩坐在地上,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尝试提起一口散若千百条游丝的纯粹真气,不成。
  姜赦轻轻跺脚,钟倩漂浮空中,姜赦来到他身边,伸手抓住肩头,轻轻一抖,又是一阵骨骼震动不已。姜赦这一手,就像那赶山的捕蛇人逮住一条蛇的七寸,再骤然一抖,蛇便老实了。钟倩瘫软在地,却是瞪大眼睛,钟爷爷我怎么还觉着气血畅通、神清气爽了
  姜赦笑呵呵道:钟爷爷,躺地上享福呐
  钟倩笑容灿烂,抱拳致谢,钟倩谢过前辈喂拳。
  姜赦问道:你家山主是大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师,我这拳法比之如何
  钟倩说道:晚辈眼拙,境界太低,想来是各有千秋吧。
  姜赦挥挥手。
  钟倩呲牙咧嘴着一瘸一拐,蹒跚离去。
  没过多久,门口那边出现一个老人,谢狗立即笑道:徐大侠!
  姜赦看了眼道侣,妇人便去拿酒。
  徐远霞笑着解释道:睡不着,干脆散步赏月,不小心就走到了这边。怎么回事,动静不小。
  自从被绑架来此,徐远霞就在山中暂住。
  青山绿水,白纸黑字,总是那么驻颜有术。
  不知羡煞古往今来多少听不得迟暮二字的英雄,见不得一丝白发的美人。
  姜赦,徐远霞,年龄差了一万多年的两个男人,就是这般一见投缘,不讲道理。
  在朱敛那边,因为姜赦到底是知晓他的根脚,所以哪怕再顺眼,攀谈言语,终究还是有所保留。唯独在这个自称少年边军武卒出身、青壮时闯荡江湖、年纪大了便回乡开了一座武馆、近些年在编撰一本山水游记的徐远霞,让姜赦倍感投缘,十分聊得来。
  姜赦在这个老人这边,真正卸下了全部的心防,五言却不觉意外。
  不管是性格脾气,还是东拉西扯的闲聊言语,以及徐远霞的人生经历,都实在是太对姜赦的胃口了!
  姜赦笑话道:徐老弟当年何等豪杰,活着离开战场,大髯佩刀,孑然一身,斩妖除魔,又是何等潇洒,与那江湖偶遇的小道士相契也就罢了,当初怎么认了陈平安这么个小兄弟。徐老弟屈尊了。
  徐远霞大笑不已,谁说不是呢。
  从扶摇麓道场那边悄悄赶来,站在宅子门外,陈平安停步片刻,没有走进去。
  就让两位老江湖多聊几句江湖。
  在扶摇麓,哪怕有刘羡阳亲自传授剑术,依旧进展缓慢,一来这门剑术,有一隐一显两道门槛,明面上的,当然是需要极高的悟性,与之契合的澄澈剑心,暗处的,却是个奇怪的要求,
  需要剑修要么全然无梦,要么剑修极其多梦,而且寤寐间能够记住梦。
  先前陈平安能够过门槛,学习剑术,就已经殊为不易。
  再者归功于一片混沌的人身天地气象,也让陈平安练习这门剑术,可谓苦不堪言。
  再有谢狗在旁边帮忙衬托,就显得陈平安尤其愚笨,资质极其一般了。
  来到竹楼,在崖畔看那皎皎月色,看那棋墩山,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灯火辉煌。
  白天在衙署,翻阅了一下礼部的山水卷宗,长春侯杨花极为务实,大渎侯府不接受任何道贺,这几年中她独自巡视辖境郡府,不需要任何随从、车驾,不与当地山水官场打招呼,足迹遍及数千个县。
  相对而言,淋漓侯曹涌,就是按照官场规矩行事,手腕老道,执政勤勉,是另外一番气象。
  陈平安还查阅了刚刚补缺上任的钱塘长岑文倩,还有家门口这边的铁符江水神白登。
  此外亲笔通过了礼部建议,准许玉液江水神李青竹,平调至蔚州泥蛇江畔建祠塑像。同时让泥蛇江水神苏蕤与之对调,前往玉液江赴任。
  陈平安喊来谢狗,说要出门一趟,看看大渎沿途光景,顺便验证一番仿三山符的效果。
  谢狗自无不可,那本山水游记又要增色几分!
  数次祭出唯一缺点就是缩地不够远的赝品三山符,在群山稍作停步,往中岳地界那边赶去。
  东西大渎来自南北万山中。
  大骊邯州,邱国京城。
  一处御道附近的早点摊子,一个木讷青年跟满脸雀斑的少女,将那金银细软一并装在斜挎包裹里。还需等待城门解禁,就先在这边落座,对付一顿,他们要了两碗价廉物美的馄饨,馅大皮薄,还有紫菜,虾干,切成丝的五香豆干。桌子中央插满筷子的竹筒,摆着各色香油酱碟。
  青年抽出一双筷子,先习惯性往桌上轻轻一戳,埋头吃了起来。
  少女斜过身,背对着摊贩,再从袖中摸出帕巾,将那筷子擦拭了几下,开吃。
  夹起一个馄饨放入嘴中,少女眯起眼,细细嚼着,美味。
  青年瞥了眼她,三文钱一碗的路边摊馄饨,倒是给你吃出了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
  杨柳弱袅袅,十五少女腰。身段是极好的,可惜了脸皮不俊俏。
  摊贩又给隔壁桌的新客人,端去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用那娴熟的大骊官话,笑着说了句客官慢用,便继续忙去。
  少女小声说道:哥,这边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我在院子里边才种下的花木呢,花了好几两银子,带也带不走。
  他们都覆了一张江湖人常用的面皮,出门在外兄妹相称。前些年在这边落脚,开了一间小本经营的米铺。
  头别一支墨玉簪子的青年只是嚼着馄饨,少女知道他一贯小心谨慎,便以心声问道:你不是说邱国还挺好吗,都想要在这边找个机会开山立派。我猜是不是又有仙师看破了我这张面皮底下的相貌,哥,对不起啊,又连累你搬家了。
  青年面露不悦,不耐烦道: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不是如何在意你的生死,我只是担心将你随便抛下,惹恼了那位性情叵测的传道人,我这辈子便无望大道了,只能当这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常年烂泥潭里打滚。
  他说话一向直爽,这些年结伴游历,相处起来,倒是不累。
  比如那几句,我好美色,却不是女子,所以你放心,就算脱光了衣服,我都不当那采花贼。
  等我寻见了那位,与他拜了师,有了师徒名分,我们便分道扬镳,再不愿被你拖累了。真是狐狸精,走到哪里都能惹来麻烦。
  见她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青年修士愈发烦躁,一筷子将那馄饨夹成两半。少女便乖乖当起了哑巴。青年的簪子上边,以蝇头小楷篆刻有几篇花间词,既是个人意趣,也是对练气士和江湖武夫的一种招呼。
  青年没好气解释一句,邱国要乱了。
  少女啊了一声,如今谁敢找邱国的麻烦单字藩属国呢。京城酒楼说评书的,不都说那位驻地在木鱼沟的邯州将军如何如何治军严明,他当年在大骊陪都战场如何骁勇善战吗
  青年冷笑道:你多久没去酒楼、戏台了我给你半天功夫,再去听听看
  成天就知道捣鼓那些花花草草,看看那些版刻粗劣的才子佳人小说,到了厨房围裙一系,砧板,就跟坐镇小天地似的,此外万事不上心。
  少女有些委屈,不是怕给你惹麻烦嘛。等到晓得他有开山立派的打算,她就更不敢随便出门往人多的地方凑了。只是少女环顾四周,不像是个要有动乱的光景啊。是有京城某座府邸里边当大官的,或是在外边带兵打仗的,欺负韩氏孤儿寡母的,试图谋朝篡位
  可如今在朝廷里边最得势的,不正是那拨占据庙堂要津高位的外戚勋贵吗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如今邱国管官帽子的,管钱袋子的,就连那京畿和边关管刀子的,同样都跟太后娘娘是一个姓啊。她有次见识过他们出行的那种阵仗排场,是毫不在意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好在他们只是跋扈在脸上、眼神里和华美装饰上,倒是不曾听说有任何草菅人命的举动。
  少女举目望去城门那边,道路两旁挤满了货摊、推车,什么都卖。有那卖货郎,走在路上,寻找空位,肩上挑着一座好大担子,小山似的,各类杂货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纸蝴蝶,竹蜻蜓,拨浪鼓。等到天亮,就更漂亮了。嘿,都是馋孩子的眼睛,再骗妇人汉子兜里的钱。
  有那蹲在路边、双手插袖的老人,跟旁边一起起早讨生活的摊贩,天南地北闲聊着,脚边水桶里,几尾活鱼,偶尔扑腾作响,溅起水花。
  怎就要乱了
  她问道:我们要去彩衣国胭脂郡么
  青年眼神恍惚,摇头道:去那边做什么,没什么念想的。
  这么些年,他们一直相依为命,真有几分兄妹一起背井离乡的意思。
  在大渎以南游历期间,约莫真是红颜祸水,一路上几场风波,都因她而起。那边的谱牒修士,还有一些野修,前者做事情还要更加不地道,后者至多是管不住嘴,嘴花花几句,前者却是管不住手,明抢!抢不过,便联络当地官府,用阴的。
  他们只得往北边走。
  不过到了相对靠近大渎的邯州就停步,世道便安稳了许多,所以他才有在此寻一处道场、开辟洞府的想法。他们的关牒户籍都是实打实的真货,身世清白,经得起查,否则也走不到这边。
  馄饨摊子,来了两位气态闲适的客人,一中年文士,一貂帽少女。
  一场紧急议事结束,年轻太后返回宫内,身前宫女掌灯前行,身后有侍女捧着长长的裙摆。
  若非装束,谁能想象这位貌美少妇,便是邱国最有权势的人。她临时起意,去那温泉,出浴过后,露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光泽,走出热气弥漫的汤池,在宫女服侍下,披上一件薄如蝉翼的绸缎长衣,曲线毕露。她看似神色阴沉,实则心情异常愉悦,去了床榻躺下,宫女立即摘下帷幕,若隐若现的景色,如一条白蛇扭动,妇人轻轻揉搓着,往外边渗出细若蚊蝇的幽幽音调,站在床边一位体态修长的宫女满脸潮红,由于自幼习武,熟谙刀弓的缘故,让她与一般柔弱宫女截然不同,她知道,很快就该自己进去服侍太后娘娘了。
  妇人眼神凌厉,旋而水雾朦胧,一边轻轻喊着情郎的名字,一边心中想着都去死,一起跟着那个老变态陪葬,干枯如树皮褶皱的丑陋皮囊,酒味荤腥的口臭,令人作呕,两个贱种,好死不死的,那么像他的容貌。
  刘郎说过,会带她远走高飞的,作那长久恩爱的鸳鸯,去那南边,他的家乡,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开辟别业……他还说即便到了那处藏龙卧虎的大骊京城,他依旧,自有脱身之法。
  才十四岁的少年皇帝,清秀的脸庞扭曲狰狞,手持一条金色马鞭,一次次狠狠砸下,将一位刚从亲王府调来此地的宫女鞭挞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少年丢了沾满鲜血的鞭子,有些乏味了,她竟然果真一声不吭,先前威胁她,若是胆敢出声,就杀了你的旧主子。
  哈哈,好弟弟,还想要离开京城封王就藩此次去大骊京城,真当寡人不知道你的小算盘
  有宦官踩着小碎步,快速端来水盆,少年洗了洗手,抬起手,便有宫女再拿起绢布擦拭干净。
  一位太后娘娘那边的教习嬷嬷,过来传达一道口谕懿旨,太后让陛下不要再胡闹了。
  少年点点头,老妪跟鬼一样,走路都没个声响的,皇帝脸色却是温和,笑道,辛苦洪嬷嬷捎话了。
  大骊王朝作为宗主国,倒是没有要求藩属君主不得称呼为皇帝的讲究。
  庭院深深的宰相府邸,与之世代交好的护国真人此次奉旨进京议事,就下榻于此。
  护国真人这次下山,只带了一位亲传弟子,此刻正与当朝首辅秘密议事,还有一拨位居高位的青壮官员。
  一位出身潜邸的年轻官员忧心忡忡,试探性问道:首辅大人,老真人,邱国边军当真不是以卵击石我们会不会被那疯婆娘连累大骊下发的那道国书,竟然直接将我们定义为叛乱。据说很快还会公布一份名单,名单极长,有好几百人,马上让我邱国朝野上下都知晓,只要是在名单上边的人物,全部以乱臣贼子论处,三天之内,让所有人去邯州将军官邸投案自首,否则就要……
  首辅抚须笑道:她可不是失心疯,那姘头刘文进,更是图谋远大。
  这些年来,邱国朝野的各种雅集,结社,书院讲学,还有那些游走在街头巷尾的说书先生,都在偷偷宣扬大骊边军的暴虐行径。在那期间,出现了许多振奋人心的言语,例如邱国韩氏养士五百年,我辈书生仗义执言,边关武人力挽狂澜,在此一举……
  老真人笑道:就要如何全杀光吗假若是三四百号人,便是至少牵涉百余个家族,这百来个家族的联姻亲家,再加上科举官场上的座师门生关系,怎的,杀了谁,都是杀了一大片的人心。
  那大骊边军还真敢杀光了六万边军,再一路杀到京城,最后将我们都宰掉首辅大人杀不杀,满朝文武公卿要不要杀,皇帝陛下要不要杀,太后娘娘要不要杀御道两侧的街上,还能有几个活人。
  如此一来,也算大骊宋氏本事。三十几个藩属国,可都瞧着呢。大渎以南的半座宝瓶洲,不一样看着
  首辅大人神色尴尬。边境战事惨烈无妨,自古以来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就像礼部刘文进说的,京城以外,死人多了,邱国的文武官员才能额外多出一条升官道路,大骊蛮子才肯降低赋税。
  师徒二人返回住处,那弟子愤愤一句,狗日的大骊,故意将赋税订立得如此重,却将那些往下延展的繁琐规矩定得死死的,当官的捞不着油水,害得我们山上也是收入大减。
  老真人笑道:那大骊宋氏,本就是宝瓶洲最北边未开化的蛮子,最好滥杀,惯用刀子,断了多少国祚,打烂了多少斯文正统。
  进了屋子关了门,弟子以心声说道:师尊,万一大骊王朝不敢杀山下为数众多的官员、文人,专挑我们山上的修道之人出气,如何是好
  老真人冷笑一声,为师早已与一位邯州实权武将通了气,配合邱国做做样子罢了。若说那位邯州将军,是邱国的太上皇,那他专管邱国地界的大骊军务,也能算是半个皇帝了,邱国首辅,礼部刘文进,见了他,算个屁。
  弟子由衷赞叹道:师尊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大骊刑部那边颁发的供奉牌,十拿九稳了。
  老真人洋洋自得,抚须笑道:休要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不过话说回来,有了那块无事牌子,确实就会很不一样。
  心中却是思量着,可惜大骊地方官员规矩多,上边的京城和陪都又都查得严,不然搁在在几十年前的宝瓶洲,那位年轻太后一旦失势,就该来此侍寝了。跻身中五境的修道之士,男欢女爱,那点床笫之乐,相较于修炼精气神,实在不值一提。可是一位垂帘听政多年的太后,却才是三十岁出头、且保养极好的美妇人,消受一番,倒也不错。
  弟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师尊……
  老真人笑道:好徒儿,还有什么想要说的
  那弟子笑道:没什么,只是有几句好话,有溜须拍马的嫌疑,惹来师尊不喜,不说也罢。
  出了屋子,轻轻关上门,他眼神晦暗不明。
  天未亮,魏檗本想先将陈山主送去京城官邸点卯,结果发现陈平安竟然不在山上。
  魏檗没脸直接寄信一封给云霞山,催促绿桧峰那边将云根石和云霞香寄去落魄山。
  只得与大骊礼部报备,再跟中岳晋青打声招呼,说自己要借道过境,去云霞山谈点事情。
  晋青近期心情不佳,便与魏檗一起走了趟云霞山,权当散心了。
  他们自是没什么大事,但是两尊大岳神君联袂造访,却把云霞山给结结实实惊着了。
  天蒙蒙亮,新任山主黄钟侯,道侣武元懿,还有一拨德高望重的祖师,绿桧峰峰主蔡金简,他们都赶到了山门口,毕恭毕敬迎接两位神君的大驾光临。
  国师官邸,两进衙署诸房已经亮如白昼。不必参加早朝的官员,开始照例办事,井然有序。
  一处厢房单间内,容鱼依旧是昨日的穿着,不过今天符箐却是换了一身靛蓝衫子杏黄裙。
  自古美人是一杯谁喝谁醉的醇酒,教人贪杯。
  容鱼调侃道:今天换衣裙,明儿再淡施脂粉,淡些再淡些,后天便可以涂抹指甲油,啧,全是心机呐。要我说啊,你随便挑个藩属小国,当个与正宫娘娘狐媚争宠的嫔妃,害得君王从此不早朝,绰绰有余。
  符箐也不羞恼,置若罔闻。
  容鱼扬起一只手,晃了晃,好似自怨自艾道:咱们俩练剑习武,骑马挽弓,手上全是老茧,屁股蛋儿也不白皙嫩,以后脱了衣裙给夫君看见了,愁死个人。
  符箐气恼道:你比那登徒子还油腔滑调!
  沉默片刻,符箐望向对面的厢房,她说道:那个姓余的,他怎么想的,为何要冒险
  昨天她亲自住持的一场审讯,还没有怎么动用私刑,就全交代了,没有半点骨气可言。
  容鱼没来由想起一件旧事,早年崔国师,曾以朱笔在卷宗上边,单独圈出一句话。
  你不是知道错了,你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符箐来得稍晚些,便没有看到这句话。
  容鱼漫不经心道:志大才疏,耐心还差,还能如何,这些年一门心思盯着礼部某司郎中的位置,眼红好久了,崔国师不在,心思便活泛起来,觉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呗,哪怕明知富贵会在险中丢,却也要试试看,史书上多少人物都是一发狠,就成就了气候,从此强者强运,飞黄腾达,既然他们都行,个个青史留名了,他为何不行。
  符箐摇摇头,不认可。
  容鱼笑道:也怪我,长得太好看,你呢,底子是更好,但是谁让你成天臭着一张漂亮脸蛋,谁敢多看一眼便要剐眼珠的架势,也太冷,太吓人了些。不像我,柔柔弱弱的,腰带一系,也是有货的。再加上我既是巡狩使之下武将军功第一人的遗孤、又是崔国师侍女的双重身份,便让他起了觊觎之心,爱怜之意三十岁出头,正是管不住鸟的岁数,他难免会遐想连篇,算不算是人之常情
  符箐淡然道:白读了那么多书。不刃而杀人者有二,谗言,爱欲。
  容鱼一笑置之。她们接触卷宗档案多了,就会发现官场内幕,比书上的故事精彩多了。
  符箐问道:崔国师,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却也有很多问题,好似故意留着,到底是必须如此,还是有意为之
  容鱼收起手掌,正色提醒一句符箐,不该你想的,就别多想半点。
  符箐点点头。
  容鱼笑道:我这是一语双关呢。
  符箐羞恼,伸手去打那口无遮拦的家伙,容鱼笑嘻嘻道:何必舍近求远,何必舍大求小。
  她们打闹过后,容鱼看了眼屋外的天色,有些奇怪,国师怎么还没来是了,国师要先参加小朝会,要与陛下讨论大骊新任吏部尚书的人选。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