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家虽在扬城很有威望,但与桑瑱兄妹有血缘的亲戚少之又少。
桑瑱的母亲段莲飞是俞都人,俞都距离扬城路途遥远,正常行驶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好几日,故而我并未看到段家人来拜访。
而桑瑱父亲那一辈,更是人丁稀少,桑瑱的祖父五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了两个儿子,即桑瑱的大伯桑清梧和父亲桑清泉。然而桑清梧喜武不喜文,小小年纪只爱舞刀弄枪,后来更是不顾父母劝阻,少年时离家出走投了军。
桑家世代学医,桑瑱的祖父对长子寄予厚望,桑清梧这一举动,无疑伤了老人家的心。桑老医师一气之下,将他从族谱中除名。于是,继承桑家衣钵的重任,便落到了桑瑱父亲桑清泉身上。
后来呢我问。
桑桑躺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家族旧事。
后来过了很多年,大伯在战场上立了功,被封为护国大将军。他带着无数金银赏赐,高高兴兴地回家,想求得祖父的原谅。但祖父年级大了,脾气倔的很,虽然自豪儿子风光平安的回来了,嘴上却是半点都不饶人。
大伯回来住了不到两天,恰逢边境暴乱,说着说着,一向大大咧咧、爱笑爱闹的少女竟露出了悲切的神色,圣上下旨,大伯连夜领命出征……
听到此处,我突然想起了护国大将军的结局。
她垂眸,轻叹一声:之后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大伯他……战死了。
为国捐躯,我往桑桑边上靠了靠,安慰道,桑将军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桑桑耸拉着脑袋,有些懊恼:是了不起,但可惜大伯至死都不知道,祖父已经原谅了他,他是带着遗憾离开的。
她转头看向我:忘月,你说如果当时大伯知道,祖父祖母以他为荣,结局会不会不同
我:或许吧。
但以我这些年的经历来看,圆满是奢望,遗憾才是人生常态。
桑桑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可惜,没有如果。大伯死后,祖父消沉了许久,他将大伯的死全部归咎在自己身上,认为当初他若不曾对大伯冷嘲热讽,态度恶劣,大伯或许就不会战死沙场。祖母身子本就不好,得知长子离世,很快跟着去了,祖父也因这接连打击,不久后离开了人世。
什么
没想到还有后续,本来只是因为看到桑家亲戚少,随口一问,不曾想惹了桑桑的伤心事。
斯人已逝,桑桑调整了一下坐姿,叹道:说这些后话也无济于事,唯一的希望是,大伯和祖父若能在天上相遇,可以好好把话说开。大伯去世时,我年纪尚小,很多细节记不真切,这些都是爹娘后来告诉我的。自从得知他们父子间的遗憾,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
桑桑说着,突然定定地看着我,一双杏眼澄澈清明。
我屏息听着。
口是心非,最是伤人伤己,人生无常,有话一定要好好说,特别是彼此珍重之人,更要敞开天窗说亮话。否则一旦错过,便是抱憾终身。少女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
竟是意有所指。
她是在说我前几日从桑家出走之事。
那时事发突然,我并不敢赌桑瑱在得知我真实身份后会做什么,第一反应便是逃避。如今,在桑家生活了几日,兄妹俩待我如何,自不必多言。
但面上还是一热,我低头,笑着保证:放心,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一定会和桑瑱好好沟通。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扬起笑脸,忘月,无能何时,你都要相信阿兄,也要相信自己值得。
嗯!
不得不说,她此刻的表情,像极了一个为孩子操碎心的老母亲。桑瑱要是知道妹妹如此关心自己的感情状况,定要哭笑不得吧。
正想着,她突然起身,从面前雕花香几上,抓了一把小金桔,面上难得多了几分怅然。
大伯当年本想带着妻儿一起回来,但祖父始终未曾回信,大伯以为祖父还在生气,便没有将我那堂兄堂妹带回家,我至今还不知他们是何模样。
这是何故你祖父……不想见见孙辈吗饶是我不喜欢多管闲事,闻言也有些疑惑。
老人家就算再生儿子的气,对隔辈的孙子孙女也会包容些。桑桑的意思是,桑将军的子女未曾回过扬城,而桑桑祖父祖母年事已高,身体不便,更不可能前去看他们。
桑桑剥桔子的手一顿,她目光闪烁,犹豫片刻道:算了,你是自己人,告诉你也无妨。
大伯被踢出族谱后,一直想要证明自己的投军之举没有错,但古往今来,建功立业岂非易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纵使大伯再拼命,机遇这东西也是可遇不可求,许多年过去了,大伯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将领。后来,听说他在外娶了妻,有了两个孩子。
在外娶妻
我恍然大悟,大俞律法,子女婚嫁必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桑清梧虽脱离了桑家,但父母仍健在,身为长子,弃医从武已惹双亲不悦,私自成亲更是加深了与二老的龃龉。
桑桑继续道:大伯的两个孩子,也是一对兄妹,兄长叫桑锦,妹妹叫桑绣,取自锦绣山河之意。爹娘曾在大伯去世后,去俞都找过大伯母,想将孤儿寡母接回扬城照顾,却被大伯母赶了出来。
我又不解:你大伯母为何要赶人
大夫人和孩子一直生活在俞都,若不想回扬城,那就不回去,何必赶人呢
桑桑歪着脑袋思索半晌:可能是因为大伯的突然离世,迁怒于祖父和父亲吧具体我也不清楚。自那之后,我们家与大伯母家便再无来往了。
她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声音也带着一丝惫懒:不过听阿兄说,大伯母几个月前去世了,那时我正忙着处理麓城疫情,抽不开身,不然我理应去参加她的葬礼。忘月,你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去问阿兄吧,他晓得多。我困了,要眯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帮贵妃榻上小姑娘盖好毛毯,心中虽隐约觉得桑桑大伯一家做事古怪,但别人的家务事,哪怕与桑瑱有关,我也不想多问。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初七。
桑瑱和桑桑都说,我的眼睛已经完全好了,可以不用再裹纱布。
我坐在桑瑱书房内,心脏因为激动砰砰直跳。纱布被一层层揭开,原本朦胧的世界逐渐清晰,一张熟悉清俊的面容随之映入眼帘。
少年神清骨秀,面白如玉,嘴角噙着浅浅的微笑:怎么样看得清楚吗
清楚……
他的脸颊近在咫尺,我下意识想要后退。
但身后是张靠椅,退无可退之下,我只能慌乱地闭上眼。
似是料到我会如此,桑瑱将书桌上放着的帷帽递了过来:是不是觉得,太刺眼有些不习惯眼睛上一直蒙着东西,突然拿掉是会不适应的。
刺眼。我心虚地点点头,却也没有去接那帷帽。
刺眼的岂止是久违的光亮,还有他这个人,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今日他似乎格外俊美夺目。
今天的桑瑱一反常态,没穿青色衣衫,反倒是穿了一件月白色云缎锦袍,腰间还别着一把璎珞流苏白玉骨扇。
墨发更是被玉簪仔细挽起,只留额前两缕碎发随风飘扬,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十五夜晚的皎月,光风霁月,隽秀无双。
若不是共同生活了两个月,真的很难将面前之人与木屋那个朴素简单的小医师联系到一起。
似是很满意我这样看他,桑瑱唇角一勾,故意凑近问:你是喜欢从前的连清一些,还是更喜欢现在的桑瑱一些
两人距离极近,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下巴也几乎要凑到我脸上,而他似乎还在有意无意地靠近。
这让人十分不自在。
我面上一烫,眼见着他几乎要贴到我身上,想也未想将他推开。
桑瑱一愣。
我慌忙从椅子上跑开,站在离他几步开外。
他眼中露出一丝困惑,但也也没有继续上前,只是执拗地问:你更喜欢连清,还是桑瑱
我觉得他今日一举一动着实奇怪,打扮的和花孔雀一般,还这般明显地惑人,我只是没经过情事,并不意味着眼瞎,不懂他在蓄意勾引。
而且连清和桑瑱,不是同一个人吗不管怎么回答,答案都是喜欢他。
不想落入他的圈套,我后退两步,咬牙没开口。
桑瑱急了,原本期待的双眸,似是泛着隐隐水光,他跑过来拉起我的手,问:你不会都不喜欢了吧
避开他的视线,我摇了摇头。
这般好的少年,怎会因为一些误会,就突然不喜欢了。
他松了一口气,依旧不死心地问:那你更喜欢桑瑱,还是连清
我将他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了一番,又和脑海中那个清丽挺拔的少年比了比,缓缓开口:当然是……
他眼中似有无数流星闪过,亮得惊人:哪个
当然是桑……我故意说得很慢很慢。
他满心欢喜地等着下一个字,嘴角微微翘起。
桑——桑。
我慢悠悠地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