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松垮垮的衣服将坠未坠,头发早已散了下来正迎风飘扬,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多了几分妖冶。
身旁爆炸的余晖显然没有影响到她,符明光正小心翼翼收敛肉铃,而这些她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
赵明月施施然起身,这衣服的领子似乎有点大,顺着肩垂落下去,酥肩半露,当事人倒是毫不在意,看起来倒有些落拓不羁,风流得很。
她先是轻飘飘看了扶光一眼,双手拢在袖子里朝她点了点头,勉强算是行了个礼,也不管扶光是个什么表情就径直移开了目光。又在一行人中粗粗掠过,最后视线停留在练寒星身上。
赵明月顿了顿,随即绽出笑颜,缓步朝练寒星而来,姿态也端得上优雅。
扶光站在后面,她看到赵明月那光滑的、满是看不懂是什么花纹,却在隐隐发光的后背,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随即像是累极了,靠在石壁上就放松下来开始看戏。
这一次,是练寒星率先开口,她环抱着胸轻笑一声:明月小姐,久仰大名。
您看起来真不像是会被赵云蜺那个弱鸡暗算,剥离仙骨的人。
赵明月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她看起来像是略微思索了一下,微微歪着头,手往旁边一撇:啊,你说这个啊,一时不察而已,不提也罢。
她半是叹息:家夫似乎做了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然也不会找我收拾烂摊子了。
练寒星问她:小姐这是想替您那不成器的丈夫复仇
那倒没有,他能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赵明月声音温柔,浑然不觉自己扔下一记重弹,只是难得见到天命所归之人,想要切磋切磋罢了。
我天命所归
老实说,练寒星不是特别意外,顶多觉得荒谬。
倒也不是她厚脸皮,实在是那些小说里但凡穿越几乎都是带着天命,要么就是任务。虽然不靠谱的系统只给她留下了几句话,但她管中窥豹猜测自己的出现必然不仅仅只是拯救原主那么简单。
她只是诧异这样一句话为何会从这个初次相识之人口中说出。
说起来……赵明月这个身怀仙骨之人和朱砂村可谓是格格不入啊。
练寒星缓缓抬起了头。
瘦削的身影逆着光不疾不徐走了过来,她的脸被打了一层阴影,练寒星看不清她的表情,端从走路的姿态来看这人看着随性,她却没来由地觉得危险。
细小的微尘在空中舞动,赵明月在走了两步之后霍然停下,二人相隔五米遥遥对视。
五米,不长不短,刚刚好。
像是孙悟空划下的圈,五米之外的一切光景都被隔绝在外,冷寂山石、凄凄风声、散落一地的兵器、以及非常自觉远离了二人的同伴。
她们眼中只能看到对方,于是静默半晌,相对无言。
她们就这么僵持着,谁都没有动。
用剑之人,总是需要多点耐心的。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刻钟,二人同时动身。
二人同时拔剑,两点寒芒一闪,清越的嘶鸣声在石室内响起,眼前出现两道疾风掠地的虚影,长剑掀起猛烈的风,半空中数道剑光舞动,剑光如匹,银河泻地,璀璨夺目。
铮鸣声响起,两剑相撞,擦出细微的火星四处飞溅,嗡嗡声不绝于耳,二人同时分开,一个往前一个后退。
赵明月朝前掠去,转身又是一个急招攻来,刚好刺上练寒星的后心,练寒星直接提剑斜在后背格挡开,转身就和她杀了个天昏地暗。
二人的身影在石室扭成一团盘旋飞舞,两刃相撞声不停歇。半空中寒光急速闪过,劲风一阵又一阵,不过刹那已斗了上百招,而后,二人手中的剑同时脱手如白虹贯日破空而至刺向对方。
练寒星侧身躲开,赵明月的剑沿着她的脸颊擦过,那双如寒冰般慑人的瞳孔如今带着几分兴味,映在锋利的剑身上,她顺手抓起对方的剑,上半身后仰挽了一个剑花将残留的剑气带出去就飞身反攻过去。
藤剑夹着雷霆之威逼近赵明月,赵云蜺的身子本就带伤,再加上后背又是一堵墙,她退无可退被剑气一震,下意识两腿膝盖一弯朝前哧溜一下滑去躲开,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擦痕,藤剑带着剑气劈进石壁中,后背传来轰隆声响。
膝盖生疼,但赵明月利落起身,藤剑剑身钉入石壁后又被反弹甩出,余威将石壁砸出一大块口子,石砖窸窸窣窣往下掉落,她头也不回顺手抓起反弹飞回的藤剑足尖一点就飞身和练寒星打了起来,空中时不时传来震声,二人的脚掌在空中相击,灵气如涟漪自脚掌散开。
杀意撕裂空气,汹涌而至,二人都不满足又厮打了起来,有条不紊避开对方的剑气,身形自下而上,越打越上,越来越高。
众人仰着头眯眼,只能看到暴起的剑光和叮当脆响,以及噼噼啪啪被剑气砸开爆裂的石柜,炸开的石头如陨星般砸了下来,石壁上的灯犹如闪烁的烛光,接二连三被剑气挑灭,视线越发昏暗。
快到只能看到残影的二人身形飘忽,一会贴着石壁厮打,一会在半空中用剑气放烟花,剑身擦起的火花照亮昏暗的石室,二人越打越快,忘了身在何地,还有旁人在场,招招都下死手不留余地,杀意如海上的暴风雨劈头盖脸砸来,砰地一声,石室轰然倒塌,顶上裂开一道口子。
星河欲转,千帆如梭,天色已近拂晓,呜咽的风从裂口灌进,似哀鸣。
飞溅的碎石如星如雨,似烟火般炸开,一株又一株千年的药材伴随着碎石青砖一起掉落,二人垫脚站立在废墟前,不动如钟盯着对方。
这场战斗在赵明月脚下的碎石被炸成粉尘中悄然结束,她踉跄两步,将手中藤剑甩回给练寒星,挑了个没被碎石关照的地方大马金刀坐了下去,神色中似有解脱之意,她吐了一口气,身上的伤后知后觉痛了起来,她捂着胸口放松道:你很好,我终于可以放心离开了。
练寒星收起藤剑,将剑甩给她,赵明月伸手接过,还挽了个剑花,指腹划过剑身,眸中尽是恋恋不舍。
远处传来练寒星的疑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明月苦笑一声,她闭了闭眼睛:仙骨被剥离后,我方后知后觉知晓这一切,只是已经太迟。
她承认了。
她果然,是上一个天选之人。
只是兜兜转转落得如今下场。
练寒星在心里想,果然,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身怀宝藏,总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她问赵明月:你后悔吗
赵明月想了想,随即摇摇头:这个问题很狡猾,要知道世间从无后悔药,又岂能由我心意所想呢,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她说:赵云蜺也并非一开始就是这般讨人嫌的模样,最初他也只是个爱在山野间游走的游医而已。
赵明月仍记得初次见他时,他豪气干云地说:总有一天,我要让妙手神医赵云蜺的名字名扬四海!
他说这句话时,那双眼亮晶晶地,似天上明月。
彼时少年意气,总觉得天下事无不可为,但在人自强如何耳,想要救遍天下苦难之人。
他也曾是个好人,生平最恨的,便是背信弃义,欺善怕恶之人,只是后来方知自己所背负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担子太过沉重,他并不想负担,也负担不起,却不得不这么做。
赵明月尊重他的不得已,却不能理解他。
他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至交好友,长大后因为父母之命不得不成婚时,也曾立过誓约先成婚作为权宜之计,他们要一起共渡难关;
知晓升仙的新娘都被献祭时,都义愤填膺发下重誓终有一日要摧毁神庙,让朱砂村的女子有踏出村外的自由。
这一切都在那个夜晚发生了改变。
她所以为的青梅竹马,不过是他在父亲的指示下有意接近罢了。
相处数十年,他的真心掺杂了太多谎言,赵明月早已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自她出生那天起,他们就为自己设定好了结局。
她也只是一枚棋子罢了。
赵明月想,她也不是一个称职的执剑人,赵云蜺确实万般不好,可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昔日在荒庙许下的诺言,她也一样都没有做到。
不过没关系,朱砂村的女孩自明日起,便能光明正大踏出房门,行走在日光下了。
赵明月的衣袍被血洇湿,血液在她的衣角流出,她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练寒星看见她抬起头望着自己,整个人弱质纤纤的,眉眼雾霭沉沉,如远山薄雾,却无比坚定地说:可若真能重来,我一定在初见赵云蜺时,就毫不犹豫杀了他。
冷风拂面,鬓发如丝随风飘起,她仰起头,望着如井口般大小的裂口,浓郁的蓝如泼墨般流淌进她的眼眸,点点疏星似初雪洒在蓝色的墨汁里,妆点她的眼睛。
真好啊,天就要亮了。
她笑着闭上了眼,身体化为盈光点点消散在废墟中,往顶上的裂口飘去,整个石室都是银色的光点,原先坐着的地方只剩下一件衣袍和那柄剑。
其实,还是有一点遗憾的,究竟是哪里她却说不上来。
或许是这样平淡普通的夜晚里,他们也曾秉烛夜谈,一起坐到天明仍不觉得疲倦,如今于她而言却是奢望;
又或许是二人曾相约去莽伏林探险,意外在龙潭拾得一只瘦瘦小小,快要冻死的幼猫,中途归家并一起给它取了名字,却没有给它好的未来;
亦或是去年冬日那样大的雪,春雪消融后杜鹃林内的杜鹃花一定会开得格外好,而他们却再也见不到了。
风中传来练寒星的叹息,很轻,很轻。
风声渐大,飒飒作响。
天光乍亮,云散作雾笼在山峰,水天相接,霞光映在海面通红胜火,像是要把海都烧沸。
石室顶部裂口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伸出,手上青筋暴起,五指狠狠嵌进泥里,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泥。
那手奋力一抓,全身的力气都聚在手臂上,手臂肌肉偾张,一颗头缓缓从内探出,然后是腿,待整个人都爬出来后便径直滚落地上呈大字型横躺,望着破晓的天色出神。
那一丛及膝的草被她压倒在地,原野的风任何时候都是烈的,风从压弯的草中穿过,留下沙沙的鸣响和清新好闻的青草味。
点点盈光在原野上飞舞,看起来和风一样自由。
磨磨蹭蹭这么久,终于舍得出来了远处扶光斜睨她一眼,收货应该不小
练寒星嘿嘿一笑:你这话说的,人有三急,就不能是我拉了坨大的
扶光听了这话一脸嫌弃:虽说话糙理不糙,但你这话着实太糙了些。
不用说也知道,这妮子落到最后肯定是摸东西去了,恐怕石室内那些千年的药材和那句鲛人骨都被她洗劫一空了。
人小鬼大。
左右她也已经用不上了,就随她去吧。
最开始一行人确确实实是打算从水上离开的,那里的确要难走一些,现今因为石室的坍塌倒是用不上了,直接从豁口离开要简单得多。
要封口么练寒星觑着那个豁口问扶光。
不需要了,走吧。
一刻钟后,原野尽头最高处多了块剑碑迎风飘扬,剑碑近半丈高,通体和原野的土一样为褐色石壁,剑身上凿刻着几个端正的字体,走近一看,上面写着五个字。
赵明月之墓。
这是她们为赵明月立的剑冢,这个从未见过真颜的前任救世者一生被困于灵墟,难以窥见日光。
赵明月、照明月,奈何明月多凄凉。
原野的风能吹散一切烦心事,这里睁眼是天,往前是海,向下是一望无际的绿,坐可观太阳东升西落,卧可见漫天星河流转。
但望你喜欢。
几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飞向天际,声音从风里飘来剑冢,断断续续,呜呜咽咽,但爽朗清澈。
小红:是不是要回去啦!
练寒星:不行,得去一下藏书阁。
扶光:卷轴早被埋在土里找不到了。
练寒星:那就去挖!
扶光: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