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飞本就心思极重。
朱小腰报出的履历,正是他早年间为图发迹而做出的种种尝试。
进入汴京之前的江上闲聊,他所说的话也是一句真话。
男儿若不能开万世功业,扬名立万,和白来这世上一次,也并无分别。
若是按照已故范文正公的说法,他这个人,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所以他不像王小石,还保留着少年人初入江湖的侠肝义胆和天真——
他不仅要出人头地,还要成为大富大贵之人。
师青若的这一句不可取代的位置,简直像是一支最为精准的利箭,击中了靶心。
她已继续说了下去。
金风细雨楼成立已久,纵然只算苏楼主接任到如今,手下也已有不知多少心腹。楼里东南西北中五神,更是各有所长,统御部众。六分半堂脱胎于江南霹雳堂,在江湖上久负盛名,麾下的各堂主单独拿出来,都是京师武林响当当的人物。
若无因缘际会,他们为何要选择你们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当做自己的臂膀助力把事情交给心腹来办,当然要比你们合适。
可是。
可我不同。
王小石越听越是觉得,在师姑娘身上发生的变化,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就像此刻,明明没有迷天盟的其余帮众在侧,师青若言谈间,也分明已有一派挥斥方遒的气度。
甚至让人忽略掉了一件事。
她说的,既是她招揽人才的优势,又何尝不是她的劣势。
她的根基,终究还是太浅了。
可也正如她所说,这个根基浅,对白愁飞和王小石来说,足够独一无二。
迷天盟中众多高手是因我夫君的缘故,才齐聚在此,可我夫君先前遭难,以至于盟中一片散沙。如今万事从头来过,正需要有武功有谋略之人脱颖而出。若是白公子与王公子愿意屈就,迷天盟自当拿出招揽的诚意。
她顿了顿,忽然神情柔和了几分:何况,就是不为盟中事务,二位于我曾有救命之恩,我也合该有所回报。
这话说得确是真心实意,只是不知是否因为今时的身份有别,王小石还是连忙摆了摆手:先前的事情就不必多提了,非要说的话,师姑娘也帮了我们不少忙。
他行事莽撞,白愁飞为人倨傲,将那些被拐骗来的孩童安顿下来的事情,大多是师青若做的。
当时他便觉得,她举止有度,不像是出自山野人家……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还是看看眼前吧。
他沉吟须臾,又问:我姑且不问,为何师姑娘……
是师夫人。师青若认真纠正。
王小石尴尬地继续说道:师夫人能代表关圣主决定,将我二人招入盟中委以重任,我只想知道,算起来我等也不过萍水相逢,你又为何相信,我们能于你有大用呢
师承、武功,不能作为评判的唯一标准。
否则他也不会和白愁飞在汴京城中处处受制了。
师青若眉眼弯弯:要这么说的话,你是愿意接下我的邀约了
王小石没有回答。
但他的心中应当是有一个答案的。
假使换一人在他的面前,并不是与他曾有过往来的师青若,选定一个势力投效,对他来说还要问更多的问题。
迷天盟多年间群龙无首,以至于其中鱼龙混杂,更让真正有才能的人不会选择此地。
然而现在,他起码知道,师青若品性如何。
正因如此,在师青若这头,要判断出王小石的态度也并不太难。
他说出的那句话,看似仍旧在试探,但若他对于留在迷天盟中毫无兴趣可言,便大可不必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背在背上的那把挽留奇剑,在武林之中,可与雷损的不应宝刀以及苏梦枕的红袖刀相提并论,要借此杀出重围、冲出迷天盟绝非难事。
可现在他不仅没有动,还问的是,他们二人有何作用。
师青若答道:你们在盟中有何作用尚不好说,因为在正式加入迷天盟前,我对你们还有一个考验。办成了这件事,不仅能堵上盟中的悠悠众口,还能让你们更清楚自己该当做些什么。
白愁飞顺着师青若的目光看去,就见她眉眼慵懒地扫视了一圈周遭。
言外之意,此刻不必提防隔墙有耳,她要交代的,自然是一件大事!
他面上不显,胸膛之中的心跳却再度加快了起来。
若是错过了这个由途中故人送来的机会,他要再得到一个跻身人前的契机,恐怕真要做些更加危险,也更有可能反过来遭难的事情。
师青若不说考验便罢,说了之后,白愁飞方才更觉此事妥当。
没等王小石回话,他已当先一步问道:不知师夫人的考验是什么
师青若徐徐反问:以你和王公子这数月间在汴京城中所见,将迷天盟和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相比,此地最大的短处在何处
白愁飞一愣。
他是混过江湖帮派的。
若要分析帮派发展的情况,辨析帮中号令的正误,他比寻常人都要有经验得多。
自他抵达京中之后,他也确实在贩卖书画之余,观望过各方势力的优劣。
迷天盟本不在他的选择之中,自然会以更加挑剔的眼神来评判。
在师青若横空出世,令关七找回了一部分神志之前,说这里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
现在,她却还要从中挑出一个最大的短处。
他直视着对方那双幽邃的眼睛,本想脱口而出的一个人字又吞咽了回去。
不对!这应当不是师青若想要听到的答案。
以先前来找他与王小石的那位二圣主为例,再看那位武功独步天下的关圣主,迷天盟绝不缺人才,缺的是统筹。
若是将这个统筹说得再直白一些——
是钱。白愁飞答道。
这个答案出口,他便看到师青若对他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他顺着这个答案说了下去:我说的钱不是具体的金钱。大凡成了气候的势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需要有经济来源,以支持帮中的衣食住行、药物武器。若是帮派再大些,便会与盐帮漕运、陆上走镖合作,再大些,甚至是将人手租借给官府,干些押运粮饷、戍守边防的行当。若要自给自足,则会再养一批铁工、木工、瓦工和种地养蚕的农人。这些人手,在迷天盟中是有,但毫不成气候。
六分半堂已能让各方行会主动上交三分半所得,迷天盟却……说得难听些,还有不少在做水贼的。
师青若合掌赞道:正是你所说的这样。
迷天盟的这场婚宴看似办得气派,师青若亲自参与其中,却很难不察觉到这其中的千疮百孔。
要是经济账都算不明白,就算将盟中的人上下清点一遍,将卧底都给扫地出门,也难以在汴京城中站稳脚跟。
这种事情,关七是没法解决的。
要是和他说,我们要同雷损抢生意,他估计得理解成,要跟雷损打一架。
师夫人希望我们怎么做白愁飞分析到最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毫无疑问,这些业务财政上的东西,都不能一蹴而就。
而一个势力少了底蕴,要想崛起,就需要太多的机缘巧合。
他这么一分析,甚至有些怀疑,光靠着迷天盟的独一无二,到底值不值得他做出这个选择。
师青若仿佛看出了他的猜疑,从容答道:白公子在汴京城中卖过书画,应当知道一个道理,就算你的画作再如何优秀拔群,若是本地的画商有心排外,那你也难以卖上价格。帮派的营生也是如此。
如你所说的盐帮漕运和陆上镖局,铁器锻造酒肆茶楼,这几年间已被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瓜分,没给人剩下多少可供发展之处。迷天盟贸然涉足,不仅不能为帮派开源,令帮众各司其职,反而会再起波澜,闹出事端来。
更何况,这哪里是一天两天就能成气候的。
那么师夫人的意思是——
师青若将一旁桌案上的卷轴,朝着王小石和白愁飞递了过去。大多事情都是难在开头,所以要解决迷天盟的财政问题,头一件事我想做件特殊的事情,请你们去捞一份偏财。
王小石顺着师青若的示意打开了卷轴,奇怪地看到,在这卷轴之上并没有写着要让他们怎么做,而是画着一个女子的面容。
若这画像与本人足够相似的话,这也能称得上是一位佳丽了。
只是不知她是何身份……
她叫上官飞燕。师青若解释道。
近来,金……近来迷天盟的眼线发觉,此人自称是金鹏王朝的后人在外活动,有意讨还一笔旧账。但我们的人又发觉,她背后往来的人并不简单,名为讨债,实则是在为人办事。
我想请你们二人走一趟,将这背后的宝藏给找出来。
王小石不解:可按照夫人所说,她的来历并不简单,是否有可能并没有宝藏一说呢
王小石自己的江湖经验不多,并不代表着他的师父没跟他说过江湖上的事情。
这听起来委实像是个骗局。
师青若意味深长:那谁又告诉你,这笔偏财一定是那份宝藏呢江湖风波,牵扯进来的人若是足够富裕,总能出现些不义之财的。眼下关圣主刚刚成亲,无论是六分半堂还是金风细雨楼,都将目光集中在京师重地,反而让我们在另一头能分出人手来,这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吗
王小石还想再问,就听师青若又补充道:我知道王公子有自己的坚持,加入迷天盟也不是令你要与蠹虫为伴,你大可遇事自行决断,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定定地看向面前的两人,以格外认真的语气说道:虽是考验,但你二人今日离开此地,便代表着是我迷天盟的人。我不希望你们在外面堕了我的脸面。
另外,我还有两句话要提醒你们。
王小石和白愁飞走出此地的时候,神情都稍有恍惚。
令他们有此表现的,不是师青若委派下来的任务,而是她最后说的话。
她说,她可以从一介不会武功的孤女,变成迷天盟的圣主夫人,此前认识的其他人,也自然可以有别的身份。
那个不太温柔的温柔女侠,是将身份写在了脸上,在抵达京城后,也很快去投奔了她的师兄,也就是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
而那位在江上被他们救下的田纯田姑娘,若是换一个更为准确的称呼,该当叫她雷纯才对,也就是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独生女儿。
当他们加入迷天盟的那一刻,他们和那两人起码在明面上是敌非友,可千万别做出什么投敌的事情。
这是她给出的忠告。
……
您真的觉得,他们会是您的得力干将朱小腰目送着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忍不住问道。
以我从这两人的履历看来,白愁飞野心太重,王小石倒是个讲义气的人,可惜有些直脑筋……
我知道。师青若颔首应道。
这一点,在她来到京城前和这两人的往来中,就看明白了。
更何况,朱小腰不会明白,师青若对这两人的了解,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穿越之前,在她选择攻略苏梦枕的第一个周目,她和王小石与白愁飞打过太多交道。
只不过在那个周目中,他们加入的并不是迷天盟。
在六分半堂对苏梦枕的刺杀中,王小石和白愁飞与苏梦枕配合杀出重围,也得到了他的青眼,以兄弟相待。
前者,险些在苏梦枕过世后,成为接任金风细雨楼楼主的人选。
而后者,因为绝不甘心屈居于人下的野心,站在了苏梦枕的对立面,只为了拿到一方大权。
若从这一点上来看,白愁飞绝不适合被收在麾下作为下属,因为他膨胀的野心,迟早会让他不想再听从任何人的号令。
可那又如何呢
起码现在,他对于师青若想要走出的这一步来说,是最合适驱策的人选。
我只要一个结果,随后如何,我自有打算。她回道,你要做的只有两件事。
一件,是让人看着点白愁飞,当心他提前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动,而另一件……
师青若这突如其来的暂停,让朱小腰本能觉得,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应当会比前一句更加重要得多。
然而下一刻,她便听到了一句话:我不像你,有内力傍身能挨饿,让人送些午膳来。
朱小腰哑然:……是。
师青若一拂衣袖,便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安排好了白愁飞和王小石的去处,她心中也落下了一块石头。不过她自己也清楚,光是如此还不足以让她立足于此。
她还得寻找更多对她来说好用的下属。就是不知道凭借着那三个周目的经验,她能不能顺势找到恰当的人选,凭借着迷天盟现在的条件,又能不能将人给骗到面前。
难呐……
思忖之间,她抬手推开了小楼的门扇。
可她的动作又猛地一顿,目光凛冽地朝着其中一个方向看去:什么人!
这与她有无内力傍身根本没有关系。
在她推门而入的刹那,她清楚地看到了一道灰色的身影直冲梁上飞去,虽然身姿轻灵,依然无可避免地带起了一阵风声。
有人闯入了屋中!
她这一喊,戍守于小楼之外的迷天盟部众当即护持上前。
几乎是在同时,师青若已看见了坐在房梁上的身影,与她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个衣着破烂的乞儿。
但哪怕光线昏暗,以师青若的眼力依然不难看出,那是一个年约十五岁的女孩子乔装而成的。
她也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乞丐。
因为在她面上的黑灰之下,分明是比起寻常江湖人士都要白皙的肤色。
就连此刻被人抓包,她的脸上也不是尴尬,而是一派惊叹之色。
只开口的时候稍有几分羞涩:姐姐,我听人说这里有一场婚宴,可没想到,留下的东西属实不太好吃。
师青若扯了扯嘴角。
好不好吃的先不说。她分明看到,这女孩儿将手中的糕点往背后藏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