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客栈的路上,少女唇间呢喃道:最后一次,再看一眼,一眼就好,最起码也应该和师哥告别,对,只是告别而已。
快到客栈了,叶寒岁有些紧张,心中也越发胆怯。
她在想,师哥应该发现自己离开了吧
毕竟,在宗门的时候,她可时常跟在陆云卿身后。
陆云卿是十岁那年进入宗门的,恰好是老宗主死去的那一年,她还记得见他的第一眼。
乌衣孩童略带几分稚气,却已然一副清冷之貌,他站在她面前,递给她一枝风铃花。
你就是叶寒岁吗入门之前,老宗主让我照顾你,斯人已逝,你就别再难过了。
清风徐来,吹动小女孩那双泪眼,她凝望着这枝风铃花,花枝轻摇,一尘不染,她的目光上移,拿花的男孩面容清新俊逸,如花一般不染纤尘。
叶寒岁,我叫陆云卿。
男孩的目光坚韧,那一刻,他成了这个哭泣的小女孩日后在宗门的唯一慰藉。
从那以后,叶寒岁喜欢跟在陆云卿后面,喜欢缠着他让他教自己法术。
陆云卿向来一副冷脸,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叶寒岁让他教,他就教,但教完之后,也不管叶寒岁会不会就走,因为叶寒岁真的一点都不会。
想起年少的时光,叶寒岁还是会眉眼带笑。
她给自己打气,挺起了腰肢,双臂摆动的幅度都大了许多,开始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大步走,老远就看见客栈门前的一排用白布蒙上的尸体,周围还有一圈人围在外面议论纷纷。
叶寒岁躲在人群后面,踮起脚探出头。
一行人从客栈内走出。
陆云卿,叶寒岁今天怎么没有跟着你后面了
一听到陆云卿这三个字,叶寒岁立马低下了头。
师哥果然来了。
她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心中更为紧张。
熟悉的声音缓缓道:你验尸验完了吗打听这些无关的事情做什么
陆云卿头都没抬,掀起了一具尸体上的白布,仔细端详着强盗身上的伤口。
旁人笑了笑:估计是跑哪去躲懒了,不过这一两天真是清净了很多。
嘈杂的人群后,叶寒岁的心情如晴天霹雳,低下的头就没有再抬起来,她肯定了一个事实,原来真的没人在意自己的离开。
正失魂落魄,手腕突然被牢牢抓住,叶寒岁抬头一看:文暮舟
你怎么跟来了
男人低头注视着她,语气直白:该和我一起走了。
选择向前走,就注定要与这传说中十恶不赦的魔头文暮舟纠缠不休了,而选择停下,就可以留在她少时便倾慕不已的师哥陆云卿身边。
叶寒岁曾经为陆云卿停留过很多次,可唯独这一次,她不能停下。
是因为宗门的嘲笑声实在刺耳,是因为陆云卿那双眸实在冰冷,是因为在客栈的杀戮中她发现自己实在无能无力,更是因为这冥冥之中的咒语来得实在不合时宜。
叶寒岁目光低迷,她又回头悄悄看了一眼正在验尸的陆云卿,陆云卿丝毫没有察觉到叶寒岁在同他告别。
叶寒岁眼眶红了几分,似下了很大决心,点头道:好。
而陆云卿还在端详着奇怪的伤口,深思着,这般深厚的内力,不是寻常妖怪能做到的,难道是他出现了
他与文暮舟未交过手,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模样,毕竟此人神出鬼没,在人间游览百年,无迹可寻。
他神色严肃地站了起来,向远方一瞥,忽然瞥到了熟悉的身影:寒岁
不过那女子身旁还有个男人,陆云卿略带苦笑地摇了摇头:她估计因为那天的事还在难过,怎会出现在此
路上,叶寒岁本闷闷不乐,可随着越走越累,她逐渐被拉回现实,一拍脑袋:哎呀,我行李还是没拿!
这不重要。
叶寒岁有些懊恼:可你总不能真抢吧,今天夜晚得露宿街头了。
我在人间游荡百年之久,总不至于真的一点积蓄都没有吧。
你真的有钱
留清宗建立多久了
文暮舟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叶寒岁感觉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道:大概一百三十年了。
文暮舟嘴角微微上扬:如果我说,留清宗那块地都是从我手里买的,你会相信吗
叶寒岁突然不走了,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文暮舟:你……你……你……
因为太过惊讶,一句话半晌都说不出来。
文暮舟噙着一抹随意的笑,朝她挑了一下眉:所以呀,你放心,跟着我,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
当站在一个偌大古宅前,当一群人称呼他为徐少爷,叶寒岁才意识到文暮舟真的很有钱。
她歪头打量着他:徐少爷,你给自己取的名字吗你叫徐暮舟
文暮舟啧了一下,无语道:什么徐暮舟行走江湖,难道我要告诉他们我是他们想杀又杀不了的文暮舟吗这些宅子百年前我就用假名买了,如今他们只当我是徐家后人。
今夜在此住一宿吧,你随便选间屋子。
他扔下这句话就自顾自地走了。
叶寒岁朝他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自己在宅子里逛了几圈,随后才选了一间屋子。
天色暗沉下来,她又变成了一个人,这是离开宗门的第二个晚上,她迟迟未能入睡。
她走出房门,独自倚着朱栏,遥望着一弯如眉的新月,夜风卷起台阶上的落叶,吹到她的脚下,她弯腰捡起落叶,随后坐在了石阶上。
这么些年,叶寒岁并不好过。
她忽然想起了,在她罚站时,那阵阵嘲讽鄙夷的声音。
那花瓶又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你们有没有看见她刚刚那装模作样的表情,真可怜……
天天在宗门里白吃白喝,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我们除妖宗门得百年才能出一个这样的人才吧
也就师哥脾气好,天天被这种人缠着,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她,换了别人早就嫌她有病了。
说不定师哥只是嘴上不说呢,心里早就翻了几百个白眼了。
……
那些弟子对她评头论足,音量不大不小,似是故意让她听到。
那时的她一个人站着,低着头,无措地抓着袖口,眸色也随着天色逐渐暗沉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翻涌出的泪水被强制性地压了下去。
她可以忍耐一切,可直到陆云卿携卷一阵淡淡的檀木香走到她面前,一句话未说又离开时,她内心忽然翻涌起巨大的悲哀。
夕阳西下,黄昏悠悠,陆云卿的身影被拉长,温润却疏离的公子自带一身正气,叶寒岁恍然意识到,这样的人物,是不会为自己停留的。
而如今,她身边与宗门相关的,只剩那把刻着留清的刀。
就连这把刀,竟也与陆云卿有关。
无关的事
叶寒岁想起了陆云卿的那句话。
她可以不在乎其他人对自己的排挤,可对于陆云卿而言,自己也是无关紧要的人吗
想着想着,泪珠便如断了线一般滴滴落下。
斯人落泪,不曾想却扰了他人心绪。
文暮舟半夜睡得正香,忽然心中一阵刺痛,他翻来覆去了好久,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白天难过,夜晚也要难过,疯了不成!
他怒气冲冲地冲出房门,古宅太大了,他绕了好远才找到叶寒岁,一路上怒火也不断积压。
此时的叶寒岁正坐院中的台阶上看着弯月可怜兮兮地默默流泪。
他一看到叶寒岁,几步跨了过去,气得大嚷道:哭哭哭,哭什么哭!
这吼声划破夜空的寂静,把叶寒岁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想起这些糟心事,她更委屈了,便带着哭腔也大嚷道:吼吼吼,吼什么吼!
你夜晚能不能好好睡觉呀,天天难过个什么合着我前几天都是因为你才没睡好!
叶寒岁眼泪汪汪,声音抽泣:我跑出来这么久,都没有人在乎我,我还不能难过了!
文暮舟咬牙切齿:难过的是你,可难受的是我!
空气凝固了一秒,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像情话
文暮舟继续咬牙切齿:你只是难过,可我会心疼!
他无语了,越说越像情话……
叶寒岁看着他,无奈道:你滚!
此话一出,文暮舟立马滚到了台阶下。
完蛋……叶寒岁忘记了还有言一咒的事。
她也顾不得哭了,连忙跑过去看文暮舟的情况。
文暮舟躺在地上被摔得眼冒金星,他这种厉害人物,什么时候遭过这罪。
他狼狈地站了起来,百般无奈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叶寒岁,沉默良久,他道:我想,为了以后路途的顺利,我们该好好聊一聊了。
叶寒岁犯了错,也老实了,她擦干眼泪,很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叶寒岁屋中的小方桌旁相对而坐,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此刻红烛摇曳,文暮舟顶着脑袋上的一个大包看着有点心虚的叶寒岁,他竟然笑了,完全是被气笑的:
我文暮舟,纵横四海,天地皆惧,如今竟栽在了你的手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寒岁怯生生的:你别笑了,我害怕。
一出口,文暮舟的笑声立马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深吸一口气,没关系,忍。
他抚平一张纸,提笔开始写字。
过了一会儿,他将写好的纸递给叶寒岁,说道:我写了一份契约,你看看。
叶寒岁拿过纸,念道:言一咒生效的一百天内,叶寒岁不得随意命令文暮舟,文暮舟负责保护叶寒岁,若未做到,任由对方处置。
怎么样
嗯……要不然加上几个字呗。
叶寒岁拿起笔在不得和随意之间加上太过二字,面色抱歉地说道:你也看出来了,我话有时候说的太快,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所以得慢慢改。
文暮舟被这操作惊呆了,他反击道:那我也加上两个字。
他拿过笔,在负责和保护之间加上尽量二字,皮笑肉不笑道:好了,这样就公平了。
言一咒生效的一百天内,叶寒岁不得太过随意命令文暮舟,文暮舟负责尽量保护叶寒岁,若未做到,任由对方处置。
叶寒岁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文暮舟咬破了唇,用指尖染上了唇上的血,按上手印,叶寒岁看着他的举动不由嘶了一声,纠结半天,她突然站起身来凑到文暮舟旁。
文暮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叶寒岁又是那副心虚的样子,她也用手轻轻点了一下文暮舟唇上的血迹,随后按上了手印。
叶寒岁,你……文暮舟面对她好像词穷了,半天说出一句,你好好睡吧。
好。叶寒岁笑着点头。
文暮舟收好了契约,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他有预感,以后的日子可能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