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王濛多少还是有点不太愿意但不管怎么说,王濛也算是接触过那么多当事人的人了,而且还没遇到过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当事人。并且,接待日一般可能也不会有当事人要接待,所以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事。
王濛一边让自己沉住气,一边期待着今天无事发生。
一楼的大厅里已经坐着好些在等待喊号的人们。还有人在旁边的自助文书领取机旁在操作着……
应该讲,经过信息化改造之后,诉讼服务大厅的自助化水平明显提升了不少,来办事的人们一些程序上的事情已经可以通过自助操作来办事了。
当然,涉及到诉讼立案、咨询这些,还是需要法院的服务人员来指引。
王濛往导诉台的方向看去,吴姐也正在给一位年轻女子取号,然后手指了一下立案窗口的位置,估计是来立案的。
像吴姐这样对各个业务条线都熟悉的业务骨干,通常都会不定时地分派到不同的业务一线给予当事人最直接的指导和帮助。
“请C10号到5号立案窗口办理。”
大厅内的提示广播响起了喊号的声音。
王濛穿过大厅,径直来到了接待室门前。
接待室不大,里面摆放着一张会议桌,桌子的两边分别对称着摆放了一排椅子,吴姐接待的那位阿姨就坐在远离接待室大门的中间的椅子上。
阿姨侧身地坐着,只有一小半身子坐在椅子上,半身离开了椅子面,身子距离办公桌也有一些距离,其中一只手握着纸杯,另一只手上还挂着那些袋子,即使屋子里没人也没有将那些袋子放下。
看到有人进来,阿姨连忙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王濛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到不禁抬了一下眉毛,王濛没有想到接待室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哦……勒个……法官你好……”阿姨略显慌乱地站着,神色和语气中也夹带着一丝紧张,全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濛也是抑制着内心的紧张感,她感觉心率在此刻明显地加快了许多,本来还期待今天可以无事度过,但没想到一来就要直面当事人。
“啊,阿姨您好,您坐。”虽然表情中还是透露着些许紧张,但王濛还是故作镇定地走进了接待室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看到王濛坐下,阿姨也才把手中的纸杯放到了办公桌上,然后用手扶着椅子的靠背坐了下来。
“阿姨您好,您等多久了?”王濛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问道,同时也快速地观察了一下阿姨。
“没有……没有好久(多久),我也才进来,刚才另一位老师把我带过来的。”
西南官话里习惯将陌生人称之为老师。
不用说,这位老师应该就是吴姐了,吴姐也真是,也不说楼下的情况,让自己是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王濛暗自心想。
“哦,那位是我们的另一位法官。”王濛解释道。
“是的是的,那位法官老师说让我在这等一哈,等哈有别个法官老师要来。”阿姨接着王濛的话说。
“是的。”王濛答道,“我是今天负责接待的。”
“哦,法官老师你好,法官老师你贵姓哇?”
“阿姨我免贵姓王。”王濛回答。
“哦,王法官你好,现在的法官都是年轻又好看,刚才勒个妹儿也是,还给我倒水喝。”
“阿姨客气了,阿姨,我听你口音不是海市本地人?”王濛一下就听出了阿姨说的方言。
上海市作为一个特大城市,同时还是直辖市之一,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来自西南地区的人也很多,去年上海市的常住人口就已经突破了两千万,因此在这样一个特大城市里,听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不同的口音,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从云南的山旮咔里面来的,这边打工比较挣钱,我跟到我家来幺儿在这边。”阿姨说道。
超一线城市的吸引力之一,就是它的经济发展水平,年轻人都喜欢到那些经济发达的城市去闯荡。
对于王濛自己来说,王濛同样算是一个“沪漂”,从小生长在四川东部的一个四线城市,说的也是西南官话,高考到上海市读书之后,也才是第一次离开那个自己熟悉的小城,大学研究生毕业之后,顺利地考上了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法官助理岗位,独身一人在上海市工作了也快五年之久,去年才刚刚入额选聘为五级法官。
虽然和阿姨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但是突然听到久违的西南官话,王濛一下就没有了那种紧张的感觉。
“那你们是在这边上班吗?”王濛注意到阿姨穿着超市售货员的制服。
“是的,我在超市头上班。我娃儿也在这边打工。”说到自己的小孩,阿姨情绪就开始透露出些许伤心。
“这个娃儿真的是太不争气了,不晓得他去哪里借的钱,然后又把钱拿去赌去咯,最后钱全部没得咯,现在借钱的那些人,他们找我打官司,还告我,要我还钱给到他们。”三言两语,阿姨情绪就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眼睛里开始闪出泪光。
王濛仔细地听着,“意思是您儿子借了钱,然后借钱的人现在要您帮您儿子还钱是吗?”
“是啊,我啥子都不晓得,然后他们就找我打官司了。”阿姨委屈地说道。
“那您知道他们是谁、找您还多少钱吗?”
“我也不晓得嘛,那天那个法院打电话给我说,别人在和我打官司,要送判决书给我,说喊我来这找法院。”说罢,阿姨从布口袋里拿出了刚才那份判决书。
王濛接过判决书,判决书是上海市虹山区人民法院作出的,原告起诉人写着某某信息商务公司的名字,看样子应当是一家小贷公司,被告是一个名叫“李秀娥”的女人。
王濛仔细地阅读着判决书,判决书上写,李秀娥作为借款人和小贷公司签订了借款协议,借款额度是20万元,借款期限是一年,借款协议上有李秀娥的签字,并且还附有李秀娥的身份证复印件,本金算上利息一共是22万元。上诉法院是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王濛向阿姨询问了名字和身份证号,确认李秀娥就是眼前这位阿姨。
“阿姨,我看这个判决上说,您是借了20万块钱的呢?”王濛疑惑地问道。
“我没有借过钱啊!”阿姨委屈又略带激动地说道。“我借楞个多钱去做啥子嘛?”
“但是从判决书来看,你是和这个小贷公司签过借款协议的哦?”王濛问道。
“我不晓得啥子协议,我也从来没有签过啥子字,我字都认不到我咋个会去签那个字嘛!而且我借楞个多钱去做啥子嘛?”
“那阿姨您再回忆一下,您到底有没有借过钱,有没有签过这个协议?”
“我确实没有。”阿姨说。
“那这个钱您收到没有呢?钱去哪儿了呢?”王濛疑惑地问道。
“我也不晓得哇,我从来都没收到过钱,我娃儿之前拿我的身份证去用过,说是办啥子事情。”阿姨说道。
“那您说您儿子赌是怎么一回事?”王濛又问。
“你莫说了……”说到这儿,阿姨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都不晓得这个娃儿在哪里学到的这些,以前只是听他说是啥子足球……搞体育的啥子东西,我们又不是很懂,就说是很赚钱,前头有的时候每个月都还会给我和他老汉(父亲)打些钱,说是赚到的,我们问他赚到好多钱,他说多的时候有几万的。”阿姨慢慢地说着,王濛非常仔细地听着。
“然后到后头,他就开始向我们要钱,说勒个东西亏了钱,我们问亏了好多,他不说,后来听镇头的人说他在到处借钱,还是十几万十几万地借。后头我们镇头的人给我们说,他是拿钱去赌博,去赌球。”阿姨说到这已经声泪俱下,用手背擦拭了一下泪水。
王濛抽出一张随身携带的纸巾递给了阿姨。
“我们就问他,他就不给我们说,我们喊他不要去赌,他就骂我和他老汉啥子都不懂,你看我这手机,是他给我买的,也是他敲烂(摔坏)的。”王濛看到了阿姨放在桌上屏幕裂了一角的手机。
“那您儿子现在是在这边吗?”王濛好奇地问道。
“是的嘛,他后面说要出去赚钱,说要来上海,说这儿赚钱快。”阿姨说。
“那您怎么来这边了呢?”王濛问。
“我也不想来嘛。我是听到我们镇头的人说,他是来这边躲债,然后在这边又借了别个的钱,说总共欠了40多万,他就在这边给别人做啥子活路(干活)。”阿姨无奈地说,“然后我就问到我们镇头上的人,他们说他在这边的一个啥子酒吧里头上班,还说这种地方都是搞违法的人才会去做的活路,后面我就请别个帮我买了火车票找过来了,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
“那您到这边多久了呢,您住哪呢?”王濛问。
“我过来差不多一个多月了,这边我们有个老乡,她在超市里头上班,包吃包住,她介绍我在这个超市上班的。”阿姨说。
“那您去找过或者问过您儿子没有呢?会不会是他拿您的身份证去办过贷款这些?”王濛问道。
“这个我也不晓得啊。我去他上班的地方找过,但别人说他早没得在那儿上班了,现在我打电话也打不通他的了。”阿姨带着哭腔说道。
“哦,阿姨,那我大概了解了。阿姨您之前收到过虹山区法院的开庭通知吗?”王濛问道。
“什么是开庭通知?”阿姨疑惑地问。
“就是你去到过法院打官司没有?”王濛耐心地解释道。
“没有没有,我都才来到这边,以前也从来没有去过啥子法院。”阿姨连连说道。“我就只收到过一条短信,说是让我领啥子判决,后面我请我们超市里头的小伙子帮我弄得。他给我说如果有问题要到这儿来问。”
王濛细细翻阅了一下阿姨手机上的短信,短信里确实记载了送达链接和一中院的地址。
可能能是阿姨遭遇让人动容,也可能是听着亲切的方言的缘故,王濛对阿姨不禁心生同情。
但王濛又略有沉思。
虽然阿姨说并没有收到传票,但是法院进行了公告送达的话也并不会存在程序上的违法性,法院还是可以在被告没有收到传票的情况下开庭的。并且即使被告没有去开庭,同样也不影响法院的正常开庭,法院无非就按照被告缺席进行判决就好了,并且现在一审法院在送达判决时采用的是电子送达的方式,阿姨还是能够正常查收到短信的,因此在判决的送达上也没有什么瑕疵。
并且从判决本身来看,一审法院做出的判决本身也是在合法范围内作出的,借款协议、转账记录、银行卡认证信息、逾期通知等等,都已经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条,因此从证据审查的角度来看,一审法院的判决也并不能说有错误。
按照阿姨的说法,如果阿姨确实对这个事情不知情的话,那这笔钱是谁借下来的、是怎么借下来的、款项又支付到了哪里,这些都是疑问。并且阿姨从来没有去参加过庭审,对这些应当在法庭上陈述清楚的事实,阿姨现在也已经失去了为自己抗辩的机会了。
最为困难的是,法院在审案子的时候,看的并不是谁能把故事讲更得好,而是看谁的证据更充足,对于阿姨这样一个文化程度低的人来说,让阿姨组织证据,无疑是处处为难。并且从小贷公司的举证情况来看,证据链条可以说是非常完善了,要想推翻它们,更是难上加难。
从目前的分析来看,唯一可能存在问题的,就是借款协议的签字究竟是谁签的了。
顺着前面的思路,王濛详细地向阿姨解释分析了一遍。
但对于阿姨来说,这就是个近乎无解的事情,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要说让她去思考或者去做一些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够做到的事情。
“那我这个该咋个办哦?”阿姨一想到自己很可能要替自己的儿子背上将近二十多万的债,不禁就潸然泪下。
“阿姨,您别着急,现在还只是一审判决,我看您收到判决的时间才过了两天,按照规定,还在上诉期内,您还可以提起上诉,也就是到咱们法院,在审理一次,把这个事情说清楚。”王濛安慰地说道。
“那咋个上诉啊?”阿姨问道。
“提交上诉状就可以了。”王濛说道。
“可是我认不到字咋个整嘛。”阿姨惶恐地说。
王濛无奈地心想,这还确实又是一个问题。
“阿姨您看这样吧,我这边先帮您做个登记,我们现在有便民服务,上诉状都是有现成的模版的,我们现场教您填写,然后您留一个电话,这样方便后面联系您。”王濛说道。
“那谢谢你哦,乖娃儿。”阿姨发自内心地感激道。
王濛脸一红。
在王濛和导诉人员的共同帮助下,用了将近一个多小时,阿姨才艰难但也顺利地完成了上诉状填写,然后在上诉状上签了字,按了手印,提交了立案庭。
王濛看着登记表上“李秀娥”三个签得和一个小学生不相上下字迹,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