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卯时天色亮得早,严世蕃迎着旭日正做着扩胸运动,身后却传来急促的呼喊。
老爷！老爷！
严世蕃回身一望,继承的记忆告诉他来人是自家的豪仆兼亲信——严年。
虽是仆人,但他身上却是一袭质地不俗的淡灰织纹薄绸杉,内行人一看便知出自苏杭等地的织造局。
严年奔到近前,嘴里的话被粗气堵着,只好手撑膝缓了几口才说道：老,老爷,不好了,俺答率兵侵入昌平了！您赶快入阁吧！
严世蕃眉头一皱,脑中开始思索,俺答这个名字很熟悉,是明代蒙古土默特部首领,这人在世的时候长年侵扰边境,是明朝廷北边的大患。
现在是几月严世蕃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事情。
严年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回老爷,八月！
严世蕃听后心中一定,是了,嘉靖二十九年八月,正是俺答入寇最严重的一次,这次寇边不仅深入边地,甚至直达顺天府包围北京城,史称庚戌之变！
见他还在沉思,严年急得跺脚：我的老爷呀,别想啦！赶紧更衣入阁吧！皇上已经下召,让百官于西苑廷议！这都多久没朝议过了,看来这次皇上也坐不住了！
严世蕃也知耽误不得,跟着严年快步回到寝屋,里面的娼妓已不见踪影,只有几个洒扫的侍女。
于是在一番伺候下,严世蕃换上了一身大红的朝服,随后一路穿过重重庭院来到府门外。
侍驾的轿子和卫队早已等候着,严世蕃正要下阶却见一人从轿旁迎面走来,这人躬腰拱手,嘴里道着喜：恭喜小阁老。
喜蒙古兵都要兵临城下了,哪来的喜
严世蕃顿时觉得这人有病,同时也认出了他,乃是罗龙文,字含章,严府的幕宾,自己亲信中的亲信。
罗大人呀,这话可不能乱说,这时候哪来的喜我家老爷心忧得都快不行了。严年也是不解喜从何来,又怕隔墙有耳,赶紧把话掰回来。
罗龙文则神秘一笑,再次躬腰,抬手指向轿子：小阁老,我们路上再说。
虽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既然会详说,严世蕃也不急着追问,挪步进入轿中,外边的罗龙文也跟着坐到对面。
接着大轿被四个精壮的下人稳稳抬起,一行车驾便朝着西苑进发。
路上,严世蕃一直等着罗龙文开口,但这人脸上却一直挂着悠悠的笑意,就是不说话。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含章,你方才为何道喜俺答率军入境,这可是兵祸哪来的喜
罗龙文也不再藏着,微微拱手：小阁老,蒙古旧部扰我大明边地那是自太祖爷就有的事,死人更是家常便饭,而下职所贺的是这次寇边带给我们的好处。
好一个家常便饭,严世蕃有些不悦,但脸上依旧平静：哪来的好处
罗龙文又是一笑,没有直接解惑：小阁老还记得仇将军前年所奏的马市之议吗
严世蕃当然记不得,继承来的记忆没有那么清晰,但他知道对方并不是要他回忆这件事,提出来只不过是为了引出后续的话。
于是他假装记得：知道。
罗龙文点点头：当时内阁已拟完票,司礼监也准备批红,却被杨继盛一纸弹劾拦下,敢问小阁老,如果前年马市之议通过了,还会有这次俺答寇边吗
当然不会。严世蕃已经知道喜从何来了。
俺答多次侵扰边镇,其目的无非是想逼朝廷开市,前年杨继盛以大明国威为由,让皇上不得不搁置马市之议,现在俺答大军近在昌平,皇上这次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而下职所说的喜就在于此。
罗龙文挺了挺身,继续说：只要皇上一答应,仇将军就能从中获利,我们自然也能从中获利,这是一喜。接着,小阁老还可以乘胜追击,让御史弹劾杨继盛,而杨继盛又是徐阶的人,这把火必定烧到他身上,只要把徐阶拉下来,阁老在西苑内就无掣肘了,这是二喜！
罗龙文一口气说完,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渐显露,却不想严世蕃听后竟面无表情,并说了一句让他感到惊愕的话：
确为两喜,但我认为还有两忧,一忧俺答兵锋所至,沿途百姓如何避灾二忧城下之盟,大明国威何在请问含章对此是否也有对策
这……罗龙文沉吟半天,脸上逐渐化为尴尬,作为幕僚,他从未在严世蕃的口中听过谓百姓何谓大明何的发问。
难道小阁老有自己不知道的目的不可能呀,这位爷除了财色权外,还能想些什么罗龙文惊疑不定,一时间揣测不出严世蕃的真实想法。
他还想说些见解,严世蕃却摆摆手示意不用多言,他只好作罢,心里盘算着待会儿从头捋一捋整件事,看看自己是不是算漏了哪步。
二人就此无话,大轿在沉默中来到西苑门外,罗龙文并非朝廷命官,只能在门外候着,严世蕃则跟着引路的太监步行进入西苑。
此时百官尚未到齐,作为圣旨恩允的阁臣,严世蕃随着太监一路往无逸殿的方向前进。
按说朝廷大臣进了皇帝的内宫应是敛心慎神,可严世蕃却觉得自己进了后花园,路上遇着的那些太监宫女,不论秩比几品,都熟络地和他行礼,小阁老的称呼叫得一声比一声亲切。
严世蕃可是知道明朝太监的权势有多大,内阁六部称为外廷,十二监则称为内廷,内阁首辅叫做外相,司礼监掌印则叫作内相。
从这些太监宫女对他的态度来看,外廷和内廷的关系简直好到发指,这有违常理,因为皇帝最忌讳内外廷勾结。
胡思乱想着,无逸殿已然到达,领路的太监扯着细嗓笑盈盈地说道：小阁老,您自个儿先进去吧,阁老和徐大人就在直房里。
严世蕃拱拱手,告谢太监后就踏入门内。
无逸殿说是殿,但其实很朴素,左右几间厢房,便是直庐,专供入值大臣起居,中间的正殿则是直房,阁臣们日常办公的地方。
透过正殿的槅窗,严世蕃能够瞧见里边坐着两个人,一个坐在上首,身形略显佝偻,一个坐在下首,身板挺直,两道身影时不时互相对望,看起来正在攀谈。
里面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严嵩和徐阶了,严世蕃心中定了定,抚平朝服上的褶皱,随即迈着大步走向这名副其实的大明权力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