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你不要这条腿了吗!”
男人恼怒,的确很恼怒,为她如此不要命的行径和不自爱的行为,但是更多的是挫败和失落,是啊——这个姑娘从来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你越是想要控制她强迫她,那么你就越会失去她。
赶车人的口吻里充斥了全然的关切和不安,他很担心慕沉川,这怒火是猛然积压在心头口中,令那好似在冬夜里温和清冽的本色气息都一下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几许烈辣撕破这寂静的沉夜。
好似察觉到自己口吻的不善,男人微微咬着牙声音戛然而止。
慕沉川的脚踝扭伤了,合着原本腿脚上的肿痛伤口重新撕裂,稍稍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她背对着男人,手腕被他死死的掐在掌心,几分温暖从手臂缓缓流转而下,慕沉川听得出身后人的愤怒和关切,她的眼神动了动,因为疼痛而有些涣散,气息越见的不稳:“你生气了?”她微微喘了喘气却没有更多的波动和情绪,就连问话都好似强作平静的在对待一个相识却不相熟的人,“你心疼了?”好像话里多了两份讪笑,“祁昱修。”她定定道。
不用回头去看那月色朦胧里早已被映照的几分透彻的男人是谁,慕沉川分辨的很清楚,尤其是那些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怨憎和不甘心,从来未曾在祁昱修的身上消失——就在慕沉川都快要从心底里将之抹去的时候,他就会悄然出现,真像个梦魇。
有多久,没有从口中迸出这三个字眼。
很久很久了。
自从她失去第二个孩子从那些伤痛和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谢非予告诉她,祁昱修离了凤骨一职将桑苎庄转手给了瑜京的商旅从此于王都之中消失了身影,慕沉川当时有过错愕有过叹惋,不置可否,她对于祁昱修似已放下了所有的过往和怨仇而成就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有时候慕沉川会想,这个男人去了何处,也许江南,就像他自己说的,去江南做一个真正的茶商,清水酌茗、淬纱九重,然后和慕沉川天涯永隔、形同陌路,似乎那才是对于他们之间恩怨情仇最好的淡化方式。
可是,事与愿违。
祁昱修出现了,在这种岌岌可危、生死存亡的时候,在这种好似被算计好了争分夺秒的时刻——慕沉川从来不信什么机缘巧合,所以,祁昱修站在这里,便是所有的预谋。
祁昱修听得出慕沉川口中的讪意,他抿了下唇角竟有些不知所措的心头一撼,看啊,这姑娘还拥有着恣意伤害他的权力,她向来知道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话语最能刺痛祁昱修的心,不需要大喊大叫声嘶力竭,只需要那么轻轻不屑的满不在乎就足以叫祁昱修,胸腹梗塞、心如刀绞。
“你的腿受伤了。”男人轻轻道,尽量放缓和了声线,不想在慕沉川最尖锐的时刻和她争锋相对,他知道那结局是什么,除了两败俱伤他想不到其他。
“用不着你管。”慕沉川的话跟的很快,带着几分无谓的态度,她抽回自己的手想要借力从地上爬起来,明明一用力就疼得浑身发虚汗可她一声不吭的攀着一旁的老树枯藤,腿脚僵硬弯曲的弧度证明这她根本无法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双腿上,才刚刚支撑半起就“噗通”又跌坐了回去。
祁昱修下意识想要去搀扶可是手却没有向前伸出半寸,还是那般如同胆小畏怯的僵在半空不敢动弹,因为他看到慕沉川的身体朝着相反的方向刻意的瑟缩了下,他的双唇被寒夜的风吹燥有些干裂,涩然的咽了下嗓子:“难道我祁昱修就这般令你生厌,这般令你觉得可恶恶毒?”男人的华丽不免铺张上了些许的自嘲和讽刺,事到如今慕沉川连碰也不愿意叫他触碰一下,就仿佛他祁昱修是什么毒蛇猛兽,是什么阴谋诡计一般。
好似只要一面对上这个男人,慕沉川的尖锐就会不经意的被触发,连自己都无法控制,那些曾经被欺骗、被辜负、被刺痛的伤口就算看起来痊愈了,但疤痕还在,每每一想到一见到一听到,记忆就如同海潮汹涌闯进身体和脑中。
你心有余悸、心生怨恨只是因为你曾经全身心的托付和信任,甚至愿意将自己的性命和自由托付给一个你从来不识其真面目的人,那种感觉很可怕,如同坠入一个无底深渊无处哭喊,越是深切越是将你赶尽杀绝。
所以,畏惧、害怕、变成恶毒和怨憎,最后用时间来平复成为流年陌路。
慕沉川冷冷的耸了耸肩头,她脱口的话断断续续:“这不就是……你算计好的结果。”她如今身在山麓之中,离铜门关不远不近,足以远眺山脚那灯火通明关门,哪里还在水深火热,哪里还在奋力抵抗,祁昱修你呢,你打算带我去哪里,去一个——你认为的安全的地方?
去一个,远离战火、远离阴谋、远离算计的地方,和从前一模一样吗。
“铜门关这一场战避不了,迟早要被徐纵牧破关而入,他们能守的住几天,三天?五天?半个月?那结局能改变吗?”祁昱修咬牙压低了声,福兆临就算再用兵如神,令副统就算在骁勇善战,十四州里哪怕再跑出一二节度使叫嚣着要去相救铜门关,又或者如所有人所见,铜门关里的男女老幼都同
仇敌忾,关在人在、关亡人亡——但是你要想清楚,五十万大军,就算徐纵牧不和你耍任何的小把戏,只要等到主力大军一到直接抢攻,铜门关必然守不住,留在城里的人都得死,一个不留。
再戮力同心、再慷慨激昂都没有用,不过是给历史多添一些色彩,不过是给那些掌权者增加一些不自量力的笑柄,这样的城关、这样的赌注,有什么意义。
所以,慕沉川,不能留在城中。
至少,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慕沉川留在城里白白送死。
慕沉川轻轻笑了起来,鄙夷不屑。
祁昱修眼神中那被月色遮掩的明光一下子消退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猝然而起的某种愠怒,他的手一把扣紧了自己腰际的长扇却未抽出来,而是指甲细细的刮擦,那是他从前没有的小动作:“你以为我祁昱修是什么人,我不是凤骨、不是茶主,更不是铜门关中的人,”他的牙齿紧绷,手掌将扇骨的木头捏的咔咔做响,“为什么有胆子闯进这关门,在那么多大小副统将军的跟前将你带走,为什么还能如此轻而易举的走出铜门关的大门!”祁昱修沉声一喝,他扬袖,交叠的薄纱之中隐约有着竹色的清雅,指尖已经堪堪点到山脚下那烽火硝烟、灯火通明的铜门关城池。
如今战火在即,你慕沉川是谢非予下令了“禁足”在铜门关的人,为什么那么多谢非予的心腹手亲兵会眼睁睁的看着我祁昱修将你带出铜门关的大营,他祁公子可压根不认识任何铜门关的驻军将领,说穿了只是个不相干的人物罢了——为什么,能够将你带走?!
慕沉川被她这么怒声一吼的愠意冲撞到了心间神志,她浑身一怔似思绪在那瞬间兜转而回,“咔”的指尖掐断了一旁盘着老树的细小枯藤,碎屑带着烟尘落在她的脸庞:“谢非予那个天杀的王八蛋——”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就从地上带着猛烈冲劲“噌”的站起身,腿脚骤然的疼痛也无法叫这姑娘放弃力量痛楚的倒灌,她转过身一把抓住了近在咫尺祁昱修前襟拉扯到跟前,却因为身体难以支撑这浑身上下排山倒海而来的冲动和愤怒,腿脚一崴半身就发软的栽倒进了那男人的怀里。
慕沉川的身体虽然没什么力气,瘦瘦弱弱的也不带任何胭脂水粉的味道,或者说压根不像一个小姐会有的斑点缠人气息,甚至隐约的你从她身体的筋骨和肢体能轻易感觉的到她的倔强和执拗,如同这姑娘眼底里簇起的明光似怒火滔天恨不得将祁昱修满身满肺的都扎出洞窟来——谁还能让铜门关置若罔闻的由祁昱修带走慕沉川。
谢非予。
始作俑者谢非予。
是那个家伙,命祁昱修来带走慕沉川的,因为那个男人很清楚这姑娘的倔脾气,一旦得知谢非予离开了铜门关,那么任何人都拦不住她,她定然会跃身上马披星戴月的前往王都追随他的脚步,而只有一个人,可以在那之前拦下她。
祁昱修。
那曾经不辞万死来保护慕沉川的男人,才有办法拦住她。
所以,是谢非予“托付”了祁昱修照顾慕沉川,不得让她以身犯险、冒险回都。
慕沉川嘴里迸出的字眼都好像字字恨不得吃喝的血吃他的肉、拔骨抽筋在所不惜,她发誓,若是谢非予此刻就在跟前,她慕沉川定然要手撕了这个自以为是的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