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昱修微微张启的嘴没有合上,他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那掌心中沾满了血污的小金珠,而是缓缓的一点一寸的挪到了慕沉川那张看似面无表情、毫无怜悯的脸庞。
她看起来并不好,一晚上的变故和困兽之争早已让所有人筋疲力尽,脸上那些新旧血痕被衣袖随意的抹去,在原本苍白的脸色上沁出斑驳的红,她不是无所畏惧,她也曾心怀忐忑、无能为力,看着自己的亲朋好友一个个倒在面前却难以相救,然后将悲愤将怨憎统统都收起来,掐在嗓子眼最尖锐的地方将眼泪都活生生逼回去,这天下大势的战火还没有平息,竟是连一份为她们吊唁的伤痛和酸楚都不能尽情宣泄。
然后握着匕首成就刀枪剑戟。
你看她跪坐在地上,双手分明的有着同样惊悚的感触而颤抖,她也为这般迷茫晦涩的前路而感到无措的充斥,祁昱修却忍不住狠狠咽了一口气却突得在心底里丛生起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安然和无比强大的信仰。
这种信仰很古怪。
就好像在一次次告诉自己,慕沉川,早已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柔柔弱弱、梨花带雨的令人觉得怜惜的孤苦小丫头了,他好似看着这个姑娘如何从泥潭里挣扎起身,如何从这低矮草丛里张开双翅越上荆棘枝蔓,好似,恍然不觉的时光流逝下,他见到一个小丫头怎么变成了女人。
慕沉川,你要成长、要坚强、要破茧成蝶,哪怕卑鄙、哪怕无耻、哪怕遭千人唾骂、万人摒弃,你也不会成为任何可以随意拿捏的弱点和把柄。
野心、城府,跪下的膝盖折不弯脊梁,低首的头颅压不住节气——祁昱修从未有那么一刻感觉到,那是属于谢非予的清高和桀骜,而这个女人啊,她一直都在走向那个神佛不敬的男人——一直都在等待一个,并驾齐驱的机会。
祁昱修不知道心头这腾然往上的热血和冲动究竟是因为这满场的鲜血横溅亦或是北魏天下的太子妃横尸当场,又或者仅仅因为眼前姑娘的不惊不乍,她不起眼却也从不畏惧提刀杀人。
从不。
慕沉川的眼神动了动,小轩窗下的烛火“呼哧”熄灭了一支,冬夜的寒风倒灌要将血腥吹散也连同半个室内暖炉方才营造的几分温热。
女人缓缓从地上半爬起来,看向慕依琴那早已变得狰狞可怖的脸庞时讽刺的冷笑了声,慕沉川额头细碎的刘海因为血渍和热汗服帖的黏腻在皮肤上:“觉得我,像个恶鬼吗?”她低低道,是啊,倒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她的手上沾满的永远是自己“至亲”的鲜血,若是天下人有朝一日知晓了今夜发生在安国侯府的一切,会如何来看待她这个六亲不认的慕沉川。
慕家人,死绝了。
都是死在慕沉川的手上。
像是个被诅咒的恶鬼一般,冷血无情。
祁昱修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口中却落不出任何话语,他对于慕沉川今夜所作所为的震惊不下于任何人。
“我本可以救她的。”慕沉川晃了晃头,好像脑子里沉甸甸的充斥着一些嘈杂的急于想要让人抛诸脑外的声音,她说到这里,原本平静的声线里多了两分颤抖和不忍。
祁昱修这才恍然大悟,慕沉川的话并不是对那已死的慕依琴说的,而是四意。
“我可以让你将伤痕累累的四意带走,可是没有,”以祁昱修的能力要从慕依琴和凤骨的手上将四意救出安国侯府,也许并不算什么难事,可是慕沉川从未有过这种想法,她凉凉叹了口气,“我拿她一条命去换瑜京数百人的性命,是我慕沉川对不起她,可是没有对不起这江山社稷和姬家百年。”
慕沉川的声音虽有着寒颤和隐忍却郑郑重重、掷地有声!
祁昱修心头猛烈一撼,四意是慕依琴用来拿捏和折磨慕沉川的小丫头,那是个顽强的倔强的姑娘,就算祁昱修有本事将四意带出了安国侯府也救不了她的这条命,遍体鳞伤的痛楚早已令四意身心俱废,她残存着一口气是因为心里头梗着的信念罢了,四意的重伤注定她再也看不到日落潮汐的更替,所以慕沉川决定牺牲这个小丫头的命去换取慕依琴的胜券在握和高高在上,换取那太子妃盛气凌人下的不打自招,用四意去换瑜京数百人的性命——四意身虽死,却名应长存。
要祁昱修说一句不近人情的话,作为交易来说,是大势所趋的值得。
但是作为朋友而言,慕沉川愧疚万分。
祁昱修的脚步稍稍向前踏来,伸手轻轻按在慕沉川肩头,冰冷的触觉从掌心顺着经脉似能一下牛击中祁昱修的心头,你不知道该用着什么样的眼神和角度去看待这姑娘,她瘦削、弱小,这是慕沉川的身形给予所有人的感觉,你以为她弱柳扶风,你以为她楚楚可怜,可是她却一次一次出你预料,撼你心魄。
男人可以感受的到自己掌心底下低低沉沉的亏欠,那是慕沉川对自己无法遵守那临行时对叶朴轩的嘱托,但在天下大势面前你如何保全自己的初衷,至少,慕沉川给予了叶朴轩所有人一颗鲜活的心,就在小风筝和桃儿那些被慕依琴视为低贱如同草芥的丫头片子决定已死明
志的时候,慕沉川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心。
“你没有对不起叶朴轩,也没有辜负谢非予的信任,”祁昱修顿了顿,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舌尖上的字眼滚落几乎不受控制,“和他所想要保护的人事。”男人轻轻道,五彩的帐曼因为夜风而起伏,烛火在屏风的那一头将绵色晃动倒影,他们的身影互相交叠成了一片无法穿透的暗色——喜欢一个人,就要爱他所爱,爱他的野心,爱他的负罪,爱他难以企及的荣光和万人唾骂的罪恶——这是在天怙城的时候,慕沉川对着晴天白雪,她笑吟吟的好像墙边悄然丛生出的一支迎春,满怀着无边的春*色和动荡心神告诉祁昱修的。
那个时候的慕沉川被流放在函厔数月又从虎口脱险,谢非予的到来好似令那枯竭的生命重新有了复活又繁荣的姿态。
她爱着一个人,就要爱他所爱,他的优点、缺点,他所有的坏和好,从此他的阴谋诡计和江山社稷都变成了慕沉川的阴谋诡计和江山社稷,然后再去包容那个男人想要的太平盛世——尸山骨海是他,绝色纵横是他,不需要改变的谢非予,就是最好的谢非予。
仿佛时至今日,慕沉川依旧保有着鲜活又热血的情感冲动,只是被悄悄埋没在了那微微透着两分笑意的眼角里,无需言谈出口。
这样的女人叫人觉得心心相惜、不可多得。
谢非予心有系必须救下瑜京的罪人和牵连的文武朝臣,必须避免北魏陷入一片动荡,必须用自己为饵去换所剩无几的可能,那么慕沉川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成。
你没有对不起叶朴轩,也没有辜负谢非予的信任,和他所想要保护的人事——慕沉川因为祁昱修如此坦坦荡荡毫不遮掩的话而愣了愣神,她有些不可理解又有些感动至深的抬眼,眼前温文尔雅的男人像极了当初谈笑风生时的柔情和细腻,慕沉川心头哽咽脑中有如风起云涌——祁昱修是真真的……记得她的话,理解她的心。
“祁哥哥,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累。”慕沉川释怀惘然苦苦一笑,很累,追着那样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男人的脚步,你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却发现他的深谋远虑早已过了千山万水,你哪怕有一丁点儿的耽溺,都会让你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可是慕沉川不想,不想等候,不想停驻,不想唯唯诺诺,不想成为躲在所有人背后的那个女人,如果这个天底下可以任由一个人闯荡,那么何尝不应由她来做一回主。
祁昱修的呼吸一窒,久违的从慕沉川的口中再落出“祁哥哥”这三个字竟叫他眼眶发烫无以名状,连手心都紧紧的掐住了腰际的扇骨,稍一用力,怕是要将那扇骨都硬生生掐断。
“这一次我不劝你了。”他的嗓音带着温情脉脉的夜溪流水,曾经的祁昱修无数次的告诫劝谏过慕沉川要远离谢非予那颗火种,曾经的他用着自我的臆断去枉顾一个女人的赤诚和感情,是对是错,至今他仍不知,可唯一明白的是,你永远挡不住一个喜欢飞蛾扑火的姑娘的脚步,就算你束缚了她、捆绑了她,就算你砍断她的双手,斩去她的双脚,依然挡不住。
也许,冥冥里总有着注定的悲戚和枷锁,注定她要与那个金翅凤羽的男人一并将这朝堂颠覆,生风化水,那么这一次,就涅槃重生吧。
谁人曾惧历史的改写和变革。
慕沉川听着祁昱修这般简洁又断然的口吻反而笑了起来:“对,你劝不住我。”她唇角一勾,眼神顿时闪过祁昱修都很少再见到的明锐和决绝,这姑娘突然举刀,朝着地上尸身冰冷的慕依琴的脖颈子,狠狠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