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晟双唇紧咬痛哭流涕,殿外的阴云好似滚滚压抑着蹄声隆隆的要将这些他的悲戚镇在这金銮之下。
“易先生莫要妄自菲薄。”谢非予的声音和着半寸烛光,在窒息阴沉之下偏能破开一缕微光,直直的刺中易晟还未冰冷的心头。
易晟跟随谢非予多年,无论初心为何,是报答当年诛杀匪寇、三州百姓的恩情还是他心甘情愿要与这虎狼之人同甘为伍似乎都成了年月里虚无缥缈的云烟,然易先生从未将自己放在一个能和谢非予并驾齐驱的地位上,他是一个大夫、一个草医,在所有人看来,他易晟不过与贤王府的一个奴仆杂役没有区别,若要易晟来说,决然是比不上那跟随在谢非予身边形影不离的蓝衫,可是男人的话如此正大光明的在告知易晟,他对于谢非予来说,是一个可以交心交命的朋友。
是一个,让谢非予无法枉顾生死的莫逆。
老先生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何尝不是为了谢家王爷的两字“安康”,仅此无以为报,足叫人肝胆相照。
易晟心头发酸,好似你一直敬仰追随的人也正回头眷顾着你的人生,有那么一瞬他能与慕沉川感同身受,那种情绪叫做何其有幸、与有荣焉。
这种难能的热血和冲动在瞬间转化成了愤懑和死不甘心,老头子唇色发白都能清晰听到自己的牙齿在不停的打颤:“老夫是个不中用的人,虽老眼昏花,这辈子也见多了奸佞豺狼,唯独最庆幸的……”他粗*重粗*重的喘了两口气,好似噎到了寒夜的凉意将五脏六腑都浸透,“不过就是跟随在王爷身边的这些年……”易晟是肺腑也是由衷。
老人家痛失爱子之时,谢非予金翅凤羽银鞍白马冲破了城关,将匪贼的首级悬挂于城门示众祭奠以身殉职的传令官,死在谢非予手上的人少吗?不少,成千上万、血流成河,可是你听一听,听一听三州百姓的感激涕零,听一听易先生的老泪纵横。
昏黄的点寸烛光展露易晟匍匐百折形容枯槁的双手,如果说有一句话是他不敢不曾也不奢望的,便是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将谢非予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来看待爱护的晚辈,不,易先生心头哽咽,他岂有资格成为佛爷的莫逆,他庆幸、欣喜,甚至能站在这样一个恶名昭彰的男人身边都觉得与有荣焉。
多古怪又美妙的感情。
易晟的眼角余光透过明暗的光影看到残存的血痕,那站在正大光明中的君王正在讥讽,躲藏在暗处的弓手做着鹰犬走狗,老先生的神色苍凉又颓然荒芜,突的狠狠紧绷了下颌捏紧了拳头如同下定了决心般,浑浊的双眼徒然突瞪,唇角紧泯却有着些许咿咿呀呀的呻*吟隐约流露,随着那些沙哑的喘*息一同泻下的是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叫人心头一凛的腥味。
血液的气息早已不再陌生,可这猝然涌起的味道却令谢非予倒抽一口气,长袍半旋飞袖在扬就如同夜色里散落的飞花骤然灼亮了你的瞳孔,男人已经退身三尺一把揽住了那仅剩半口气的老老头。
“易先生!”谢非予的声音里难得的染上了急切焦躁和错愕。
易晟的脖子里竟是一片血腥,他用散落在地的利箭毫不犹豫的刺破了自己的喉咙,沟壑的伤口里汩汩沁出殷红的血渍,老头的嘴唇没办法贺龙,好似所有的呼吸都在不停的从口中流逝,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就好像一个破旧的风机不断的在抽气,血沫子混着唾液从唇角流淌到脸颊:“……尘归尘、土归土……”他的眼神涣散两分,手指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还死死抓着谢非予的衣袂不肯撒手,断断续续的从口中落下的只言片语,老眼中的泪水混合着血腥落进了他花白的发髻里,“……人这一生啊,太辛苦了……”
太辛苦了。
他虽然形色苍白,眼神无焦,可他并不是在说自己的半百年岁,而是在说,谢非予——那是从易老先生的眼泪中部需要言表的叙述,他看着、想着、说着——谢家王爷这一生,风光过、至尊过,也凄凉过、悲哀过,常人一世活得潇洒、活得豁达,可是谢非予的一生却太过离奇和苦楚——易晟的心疼和不甘是来自肺腑,痛恨上天不公、不怜,谢非予天纵奇才却总被陷于囹圄,有家归不得,有城守不得,西夜的落叶归根、北魏的爱恨情仇,他的存在是一个十足十荒唐的笑话,可是这个男人又活的太过于真实狂放,他令那些荒唐成为了传奇,笑看着高高在上九霄云端的先皇帝一手操控下的木偶,偏偏要逆道而行做一个破除枷锁的人。
太辛苦了。
易晟的脑中闪过的都是自己快到抓不住的明光,他的唇角颤抖僵硬着想要很努力、很努力的扯出一抹看起来不算难看的弧度,好像老先生在最后的弥留之际,见到了他此生最大的期待和希冀,仿佛……他在茫然之中看到了那个风华正茂的传令官,正抱着妻儿老小朝自己招手。
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是谁在自己的耳边叫唤,恳切又深情。
易先生的眼睛放出了些许的光彩,只是华彩之后再也没有了焦点,他的脑中是成片走马灯般的幻影,老头子终于跟上了自己儿子的
步伐,从这场变革的混乱之中悄然离去。
啪嗒。
易晟的手轻轻砸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声息,头颅歪歪斜斜的扭去了一边,除了血渍还没有停止流淌外他安稳的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这最后的遗恨,正对着远处的太医院高耸出红墙的那青松云柏。
夜色浓墨。
太医院。
易晟不枉也不怨,他安然阖眼,星光骤然暗淡,那瞬许还能在花灯初上的太华宫中回想到旧交故友,张太医。
到底是一番春秋一场轮回,到头来,谁也未能完成你我遗愿,一个命丧邬冕山,一个葬身皇权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谢非予的半缕气*息咽回了喉头,绯色的衣衫上浸透着血痕缓缓拂过老先生苍白的脸庞,好似有一种森冷又凛冽的悚然气息一下子爬满了这宫苑长廊,和衬他眼角绽出的飞红色泽,那不是透过瞳下乍然流泻,更是隐忍许久的愠怒和悲戚长叹。
反观姬旻聿对于易晟的选择并不意外,或者说他偏生喜欢瞧着这些人争先恐后的去送死,凉薄的冷笑就泛在东宫的嘴角与慕依琴的冷漠和不耻一模一样。
“谢非予,本宫一直以来都很好奇,”姬旻聿的声调里不曾带上任何的怜悯,对于那些死去的人他毫无愧对,“为什么这些人都心甘情愿的要为你去死,”他耸了耸肩头,一副悠哉悠哉的表情,“铜门关的战况本宫不关心,是输是赢,都不是我姬旻聿要的结果和赌注。”男人的话充斥着自我的优越和淡漠,他比九五之尊和先皇帝皆要冷酷无情,他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下出生入死而不动容,他的眼底里只有个人复仇的快意。
“这是为了你的父亲吗。”谢非予将易晟冰冷的身体轻置于地,他缓缓将嗓子里的气息吞咽下,语调里早已撇去了所有应表的情感,此时此刻再谈论到那位九五之尊或者说,再谈论到当年那对自己有着所谓知遇之恩,有着所谓天下皆知的莫逆之情的老皇帝时,谢非予都已然,无动于衷——而姬旻聿呢,好似在为皇家的轮回进行一场复仇,他的父亲死在邬冕山的狩猎,那一夜三军暴动,顾太傅联合了武卫军和凤骨造反,都不过是埋没在阴暗里的秘密,谁也不能宣之于口,但是姬旻聿呢,他不是傻瓜,他对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一清二楚更有甚者,他也是参与其中的被算计者。
“不!”姬旻聿闻言反驳的极快,几乎是下意识的迸红了眼角,难以遏制的尖锐,“是为了姬家!”
他的声音时从喉咙里嘶喊出来,理所当然的坦诚——“父皇不应是你的敌手,他只是旗差一招输在了你手中罢了,而姬家,你向来不放在眼中的姬家才是你最大的敌人!”姬旻聿的脚步带着些许的踌躇,他的情绪在促动着他浑身的本能想要冲上前来一把抓住跟前男人的衣襟,想要劈头盖脑的宣泄隐藏在自己心底里数年的疑惑——“本宫真的很想问问你,为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要站着,还要这么——直挺挺的站着,不喜不悲,无泪无痛?!”姬旻聿昂首挺胸,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在了龙案上,上头的折子因为重击“哗啦”一下轰然倒塌下来散落在地,可是他连眼角的余光也未曾施舍。
谢非予的情绪从来不受制于周遭环境的压力和胁迫,就仿佛他是一个与人无扰的完人,谁也不可能真正破坏他点尘不惊的波澜,不,这世上没有完人,若说有,那便是冷血狂妄的恶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