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叔侄的对峙,仿佛是姬家王族一个无法解除的诅咒,世代延续不断、无法消融。
姬詹听到身后那红漆斑驳的长春殿大门嘎吱嘎吱的合拢,接着呯的沉闷声响如同遮蔽了一世的光阴和萧索,这初夏的青空飞鸟也掩藏了身影悄悄躲进云霭。
“陛下。”一旁随侍的小太监不敢出言也不敢大声,他们只是弓着脊背压低了脑袋听候天子的吩咐,就连那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偷偷瞟一下,瞧瞧天子的步子、天子的神色,分明带着潜藏的愠怒和烦躁,这个时候谁还敢多嘴一句。
“文修馆。”姬詹不多言,他轻轻张启了下唇,自己先调转了方向朝着那史馆而去。
侍从们连忙持着华盖追上去,文修馆的路要经过喧怡殿和三重苑,路上的十二卫恭恭敬敬退身行礼不由得心里头倒是琢磨起来,陛下这走路带风的架势,怕不是要上那些个老头子的馆子里来个大发雷霆吧。
惹不得、惹不得——众所皆知这段时日来史馆在修文,而宫廷内苑里也不知哪来的“谣言”悄悄的滋生着关于上一任东宫的秘闻,在这深宫里当差的哪个没左耳进去两句,现在这皇帝老子冲冲的就向着任谦和大人的馆子去了。
别问话,压低脑袋,就当什么也不知晓,小侍从们追的是龇牙咧嘴上气不接下气。
文修馆算是个清静的地儿,偶有些许的探讨都带着哗啦啦翻阅书册的声响,好似与外头那初夏午后的清燥有些不同,这会儿,那些执笔的小徒弟们正忙着将前几日收集的资料进行复查审核。
却不曾想,明晃晃的龙袍已经驾临。
顿时惹的那清静之地成了喧嚣馆儿,一股脑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合着不小心从案几上滚落下来的毛笔,溅的墨迹都乱了章法。
姬詹可懒得搭理这些个执笔小司,他摆摆手示意这群家伙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用不着在他九五之尊的面前瞎晃悠,而他呢,径自穿过花廊步到了后室。
那是任谦和大人的小书馆。
天子抬眼将一排排书架子上堆叠的封册一扫而过,单手撩起龙袍一角时那五爪的金龙衬着从窗口照射进来的微弱阳光栩栩如生:“任大人,这数月有余可有成果?”陛下不着急,落落而坐,歪着头仿佛只是今天心情好来瞧瞧这位老大人的“工作”,美曰其名,审查审查。
任谦和呢,听闻陛下突然驾临这不是老远就慌慌张张的赶了过来,手里还抓着没有放下的前史朝着九五之尊恭敬行礼,扭头就示意一旁的小徒弟去将案子上的卷册取来,一边接下一边沉沉递交:“前史三卷,王侯三卷,老臣惭愧,至今不过有个概录。”他的臂弯里是厚厚的书本子,上面的字密密麻麻,边边角角还夹杂着不少的残卷,看得出,确实不过是个疏总的概录,“由执笔司总述完成,老臣还未过目。”
要记录世家王侯和皇家谨言自然少不了查阅、鉴别,包括当初颁布的政令、天子的金牌,可说一切都难逃任谦和的法眼,现在的这份不过是个概论罢了,届时还需要由任老头子一句一句逐字相校才算得上检修完毕。
姬詹眼神在上头一晃而过,所谓前史乃是称帝之后的天子言行起居注,而王侯卷则是上一任帝王执政时期那些王爷、侯爷们的家族事迹卷册,如此算来,便应有北魏贤王册,安国侯册,东宫聿王册,天子的眼神有些泛亮又悄然遮掩了自己的异样,他的手在上头来来回回的晃了晃,不知是在思虑什么,最后索性一把接下了所有的书册子“噗通”丢在一旁的八尺大案上——就着这午后的清明艳阳和温热香茗,翻看了起来。
这倒是有些吓坏了跟在任谦和身边的那个小徒弟,他可从没有听闻帝王会提前来查阅前史,更没听说还未修检提交前就这么闲情逸致的翻阅,看起来倒像是——倒像是专程来找他们的茬呀。
尤其是——那高位之上的九五之尊唇角会时不时细微的抽*动一下,随着清雅的熏香烟烟袅袅的生腾缭绕反将姬詹往日看起来还似温和的眉眼都氤氲出了云海生涛的蜉蝣,天子不似在笑,只是那么悄然的触动了唇角的弧度,不喜不怒的样子看得小徒弟心里发虚又发毛。
都说龙颜难测,圣心莫猜,小徒弟是头一回察觉了这时间的难耐和煎熬。
这小执笔忍不住去瞧自个儿的老师,任谦和的神色倒没什么波动和紧绷,相反,这老头虽然压低着脑袋在座下候着,可气定神闲自成一派风雅,哪里是边上那不敢动弹的小门生可以相提并论的,皇帝老子没发话儿,就算要在文修馆里坐上一天一夜,他们师徒两自然也要陪着站一天一夜不是。
执笔司小徒弟干涩了吞咽了下口水,老实说,他虽身为任谦和的关门弟子可自从被提携进文修馆就没有见过新任帝王的面,别说如今这位姬詹殿下,就是当初的东宫姬旻聿也未曾有缘,哪里有机会像现在这般近在咫尺的感受真龙气息,天底下权势最大的男人还没有表现出一分一毫眉宇间的跃动,可那分明有着静动之下*明戾的裁决权,伴君如伴虎,谁说不是呢,尤其现在拿捏在众人之间的还是修史这般大事——小徒弟有些按耐不住,轻轻的袖中
指尖触碰到了自己的老师,任谦和大约是察觉了这小子的忐忑,于是老头儿微微撇过脸倒是想给予一点稍安勿躁的宽慰。
“喀”,桌案上的茶盏发出了清响,显然,帝王有了动静。
任谦和花白的眉头颤了颤抬眼看去,只见到那高座之上的男人已经略显倦态的扬手“哗啦”将卷册都倾倒在了案几上,修长的指尖触在额头挡住了神采和情绪,薄唇启张吐露出冷言冷语的字:“狗屁不通。”没什么愠怒,相反带着疲累的讪意,对于满纸的墨迹仿佛看了一场荒唐大戏。
噗通,小执笔闻言顿时脸色僵持就下意识的跪倒了下去,真龙天子的憎恶就是脑袋搬家的前兆,很显然,九五之尊不满意他们对于姬家对于王侯的概述。
任谦和并没有惊慌失措:“陛下息怒。”他连忙接下了话茬,这厚厚一叠的概述是他也没有核查过的,老头子不知道姬詹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如此勃然大怒,任谦和虽有错愕却更沉思,毕竟自己手底下的人分寸几何、胆子几何,他知晓。
姬詹站起身,没有去看那战战兢兢的小执笔,一双眼已经正大光明的瞪在了任谦和这位老大人身上:“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朕以为,任大人在官场浮沉四十年早已看透了阴谋诡谲和名利是非,却不知竟还,”他顿了顿,眼睛的确是看着任谦和,可话似乎是对那跪倒在地吓的魂不附体的小执笔说的,“兰艾相杂,朱紫不分。”
任谦和一愣,可姬詹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和时间,他的指尖潦草阅过案上已翻开散乱的概述“撕拉”一下就扯去了数页捻揉成团,仿佛这上头描述的字眼是让这帝王心情顿变的罪魁祸首。
“朕今日累了,”皇帝的脚步带着轻漾的流风拂过任谦和身边,“您老若还是这么糊涂,带着你的这些个无用徒弟告老还乡吧。”姬詹凉薄的哼笑从唇边消逝,带着脚步清响踏出了这满是熏香缭绕的内室。
任谦和张着口看到帝王的身影从庭院转过拐角然后匆匆步出了文修馆,他的袖子被人轻轻扯了扯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也跪了下去,兴许就是方才帝王冷言嘲弄之时,他的确明晃晃的感受到了天子夹杂在胸臆间的愠怒:“你们,载了什么?”任谦和一把抓过了身边小徒弟的手,冰冷冰冷——这群臭小子到底有没有将自己平日里的告诫听在耳中、放在心里——修史这么重要的事若是出了半点帝王不爱听的差池,那掉的,是整个文修馆的脑袋!
什么话,九五之尊爱听,什么话,九五之尊忌讳——每一个当皇帝的人的心态,你一定要拿捏好。
小执笔连忙爬起身,腿脚还软绵绵的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一遭来回似的险些踉跄着撞到了桌案,他将上头厚厚的卷册一股脑儿的抱了下来,被天子撕去的纸张还留着齿状的沟壑,这门生来来回回翻了两页,仓惶的脸上不免显现不解:“老师……学生自认毫无错改,这都是——这都是先皇帝和东宫的起居纪实。”在所有人的眼中,当年的九五之尊是开明盛世的缔造者,而东宫殿下则是文韬武略,深得满朝文武信任,对于他们的纪事你哪怕极尽赞美之词都无法表述。
况且,前人的功绩和伟业,你纵使锦上添花也定然是后世子孙喜闻乐见之作,哪一位帝王会不喜欢呢。
可是就在方才,天子撕下了最为荣耀的篇章,用了四个字来描述所有的笔墨——狗屁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