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不通。
小徒弟压根就不理解,他将手里的书册递交到自己敬重的老师面前:“老师,先皇帝平乱三州,合水陆两道,更是不计前嫌容忍满朝深为诟病的谢家王爷,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贤明君主,这些,不都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吗?”执笔司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事迹会惹得现在的九五之尊勃然大怒,“聿王加封东宫依然以朝臣元老马首是瞻,只待王爷江南养病才重归上权,但仍以国礼待之,身为大统传人进退有度岂是三言两语可以众口铄金?”
相反,倒是那传闻中横行嚣张的佛爷,似是从入宫的第一天起就未曾消停过,你转过头去问问这在朝数十年的大小官员,哪一个对他的评价能好过先皇帝,能好过聿王,能好过这北魏上下的权臣和姬家皇族。
没有。
谢家佛爷的辉芒只存在于当年老皇帝的金口玉言之中,谢非予这三个字抖落在天下苍生眼底,前半生沾满了血腥,后半生伴随着骂名,任是何人都难清洗又何必故弄玄虚。
这小执笔虽然未曾与这些记载中的人物有过谋面的机会,只言片语也好,行将事迹也罢,有一双眼睛的都能分得清天底下,谁是好人、谁是恶人。
这世上,历代皆同,有贤明君主、有乱臣贼子,更迭似潮,有高有低是时代动荡,从未曾有人跳脱五行,走出方外,小徒弟抹去额头冒出的黄豆大的汗珠,刚才被九五之尊突如其来的怒意所惊吓到的情绪终是平稳了下来,反而为自己和老师叫起了冤屈——可不是,九龙至尊一句话就把这段时日来所有人的心血贬为狗屁不通,负手扬袖间便要将自己的老师打入地狱。
他舔了舔唇角,年轻人总有着几分热血和慷慨,尤其立足在这文修馆中,以史为鉴者难道不应带一身不屈风骨吗。
“帝王即便不喜自我撑长、文过饰非,可我等直书其实、深意劝诫,自也没有错,当年谢家王爷的确与西夜来往过密,天子一十五道金牌未曾调回兵马,他拥兵自重便是放眼论上忤逆谋反之罪也不为过,”看得出,这位小徒弟近段时日来也是将经年几许的大小事宜烂熟于心,这些时过境迁却人尽皆知的往事,本不该遮遮掩掩——谢非予身为北魏重臣、封王拜相,理当为天子排忧解难,为百姓造福一方,可偏偏是个我行我素又狂妄恣意的男人,这样的人,小徒弟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谁坐在七尺金銮上都会欲除之而后快,“老师,”执笔司吞咽了下口中的唾液,“学生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陛下把这几页撕毁。”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对于姬家的赞美,姬詹不屑一顾,对于谢非予的纪实却愤愤不平。
任谦和的手中压着重重的书卷却不再翻看一页,他的眉宇微微舒展不知是烦闷亦或忧虑,转而化成了眼底一缕了然轻叹,自己的小门生做错了吗?不,他们的笔墨无差。
“陛下,要咱们讲实话。”老大人的指尖摩挲着干涸的墨迹似还能透过熏香嗅出珠玑里的蕴意——实话,不光是关于姬家皇族,更是关于那个被埋葬在历史中的男人的。
“实话?难道我们说的不是实话?”小执笔更是糊涂了,他将卷册在手中颠来倒去的拿捏,帝王想要留给后世的,无非前人荣光、光耀四海,而谢家王爷自命不凡冒犯皇权的事屡次发生,执笔司字字贬语不是私心,而是事实——难道,要他们这些秉笔直书的人篡改历史去给那人神共愤的佛爷铺一条后世称颂的康庄大道不成。
小徒弟再不明圣意也算是想明白了,今儿个是九五至尊的下马威,在修史完成以前的敬告,不要因为廷内苑的流言蜚语来坏了天子的禁令、陛下的规矩:“学生竟心有戚戚,不知何以下笔。”小执笔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这是他来到文修馆接手的第一件大事却偏生是个烫手的山芋,对于这位登基数月的新帝脾性、喜好一概不知,对于前人功绩是非又不能直言不讳。
任谦和花白的眉头动了动,手指捋了捋山羊小胡,一边敲着腿脚一边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身:“这一卷,”他缓缓道,声音顺着一世香烟袅袅如同浸透了午后的阳光,他的臂弯已经被身边的小门生托住,五指却狠狠的捏紧了手中那份卷宗,就好像要将里头的字字句句都融进血脉里,“就交由老夫亲自编纂吧。”老大人眉眼微阖,语重心长。
小徒弟想说些什么,目光已经落了下去,正是,北魏贤王传。
他张了张口更是疑惑,任谦和是一位老史官,在朝廷里德高望重任是谁人见了也都要给予三分薄面,他经手过的帝王将相品行起居注数不胜数,哪怕是姬家的藩王都未曾要劳烦到自己的老师来亲自编纂,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卷宗——北魏贤王,谢家王爷——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然后,在一片火海汪洋里,倾尽献祭,宣政殿的失火是满朝文武不敢言明的结局和禁忌。
“老师,谢非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小徒弟的眼睛水灵灵的,他的困惑源自于不明,不明源自于颠覆,好像从每个人口中听到的、看到的、表现的和隐藏之中,是判若两人的谢家王侯,所以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再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是带着几分期许期待。
谢非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不知道是不是被身边这小童稚气又清朗的声音所触动,任谦和混沌的神志徒然一明:“谢、非、予,”老大人沉着声却只是一遍一遍的咀嚼重复,好似——很久很久没有再听人在耳边大胆的高谈阔论起这三个字了,北魏贤王,谢家非予,贵极人臣、覆雨乾坤,非天予,非人予,无人可夺、无人敢言——这样昭彰天下的明艳当初是如何印刻进每个人心弦底下的金翅凤羽、桀骜不驯啊——任谦和眼瞳里的光竟有了两分温软,他突的笑了起来,似是发自肺腑和内心的一种茫然又虚妄的笑,“那是整个北魏再难可得的千江倾月。”
任谦和,如是说。
收燕稚,剿贼寇,驱胡掳,定十四州风调雨顺外族未敢进犯近十年,这等足智多谋、运筹帷幄世上谁人可及;制吕氏、分政权、刑贪赃,以和谈使身份保北魏疆域尊严,引天怙城数万雄兵围困柏尧,未用兵卒而斩西夜大将、取白川汾临,这等大刀阔斧、扼腕魄力世上谁人可泯——那些字里行间跃然纸上的七窍玲珑、颖悟绝伦似乎都被那个男人轻巧妥帖的收纳在身,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如同那悬挂在宣政殿屋檐角上的一轮明月清辉,此生可望不可即。
而你要任谦和这么一位年过半百又对北魏深宫秘闻忌讳了解颇多的明白人来说,思来想去,落出口的既非赞言、亦非贬谬。
谢非予生性反骨乖张、荒唐邪佞,绝非善男信女,从尸山骨海里走出来的男人轻而易举就能取得千万首级——他们都说谢非予是个通敌叛国的人,他们都说谢非予是个枉顾家国礼法无视天威的人,他们都说,谢非予罪不容诛、死得其所,他究竟是不是如同那些人口中说的那么人神共愤呢?
执笔司小徒弟或许早就有了定论,可在这定论下却见到了天子的震怒,师尊的踌躇,他明亮的眼瞳里有阳光有微尘,有被这夏风吹拂起的点滴心绪波澜,是啊——小徒弟没有料到从自己向来敬重的老师口中对那位人人见之厌如鬼神的男人会有这般评价。
谢非予?
那是整个北魏再难可得的千江倾月啊——金戈铁马,锦绣江山,他也曾潇洒、恣意、任性妄为,太平盛世下的每一寸阳光每一缕风都仿佛带着他的气息他的名讳,你以为时光会掩埋所有的动荡和锋利,却发现尘埃里都有着分寸的动容和惊叹,他是个恶棍,他是个混蛋,他就是个无父无君的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可是你却觉得那才是——真正的谢非予吧,而那样的谢非予便是最好的谢非予,那样的贤王才是见证整个北魏辉煌篇章的幕后人,他不是人心恶鬼、不是修罗佛陀,他一定是泛舟彼岸、轻衍出宁的谪仙。
下凡渡劫,世不可得。
老先生的眼中出现了茫然和空白,好像神思都在这一瞬被无尽的回忆吞没,轻描淡写出远山软水的愁绪化成失意落寞的怅叹。
执笔司倒抽一口微弱气息也忍不住有了浮想联翩:“听老师的言语,那谢家王爷的归处,倒成了北魏之失。”小徒弟暗暗嗟叹,若是有机会,当真是想——当真是想亲眼瞧一瞧那般千江倾月、风采卓绝,是可惜,生不逢时,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