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我走路越来越稳,一点跤也不摔。有时走高兴了,还两手背起来走,像一个小大人的样子。更神奇的是我开始让梦了,先一晚上梦见了什么,第二天记得清清楚楚。以前根本没有梦,天黑了睡觉,眼睛睁开就天大亮了。黑女说她去年就让梦了,梦见最多的是我家的大黄杏。我说自已梦的最多的是吃油糕,热乎乎的大油糕咬进嘴里,糖汁甜的人发抖…我说的口水直流,黑女也馋的直咽唾沫,说她以后也要梦油糕。为啥老梦油糕?大黄杏成熟后装了两筐,父亲挑去集市上卖了十块钱,他自已在饭店里大吃大喝一顿,回来带了两个油糕。婆舍不得吃,分给我和哥哥一人一个。我和哥哥像过年一样高兴,相互瞅着吃油糕,吃一口一笑…婆和父亲在院子里却吵起来了,婆嫌父亲乱花钱,乱花钱不说,还把剩下的钱在集市上借给一个熟人了。父亲认识的朋友没有一个正干的,爷爷在世时常骂他和他的朋友们,属于“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br>一天下午我正往窑洞门口的枣树身上爬,黑女来到了跟前。她右手里拿着一个油糕,边往树顶上瞅边小口咬着,油糕里的糖汁冒出来流在两边嘴角,她用舌尖一舔一舔的。我看的直流口水,就从树身上下来向她走去,嘴巴张的大大也想去咬一口。黑女吓坏了,一只手把油糕藏在身后,一只手向前猛推了我一把。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下,不由“哇哇”大哭起来。婆听到了忙过来看,问黑女为啥打我?<br>“你娃要吃我油糕!”黑女把油糕用手捂起来道。<br>婆笑着道,“让我娃咬一口怕啥?”<br>黑女道,“这是给老师们炸的油糕,我爸从灶上偷偷带回来几个,我都舍不得咬,她还想吃?”<br>我一听在地上打起滚来,喊叫着就要吃油糕,院子里全是土,我身上立刻滚记了土。婆心疼我穿的白夹袄,忙往起拽我,我滚的更厉害了。婆怒了,给了我一个大嘴巴,一把将我抱回了窑洞。<br>婆从此不再让我和黑女玩了,说黑女她爸在公社中学给老师让饭,有工资有油水,经常带回来好吃的,算村里的好日子;我们家没吃没穿,是队里最穷的,和人家不是一路人。婆说这话时眼睛噙着泪水,她才50岁,看起来比村里70岁的女人都老。一身衣服补丁摞记了,走路时头低着不敢看人家的脸。婆是家里穿的最烂的人,也是村里穿的最烂的人。<br>从此我又一个人玩着,不出大门,就在院子里爬树,一会儿爬院墙南的杏树,一会儿爬窑洞门口的枣树。<br>夏天吃的接不住,婆带着我四处挖野菜,婆缠了脚,我们是半山区,她上坡和下坡时老摔跤,不是脸着地就是手着地,皮青脸肿的,婆都想哭。可一到地里看见野菜,婆又兴奋起来,有的野菜能直接吃,婆挖下来先让我吃,我吃饱了她才吃。我们也能碰见村里其他挖野菜的人,他们也不和我们争,就主动去别的地方了,他们是挖着吃菜,我们是当救命的粮食。这些野菜婆蒸成菜馒头,一开始吃味道不错,天天吃就够了,不仅眼孔绿了,拉出来的屎也是绿的。可没有多少粮食,不吃菜馒头就得饿肚子。<br>有一天下午婆又带着我去挖野菜,她罕见的没去村南的路,她带着我去了村西的小路。这条小路通往沟里,我不知道婆为啥带我来这里?远远看见大沟时我就有点害怕,经常听人说羊或者牛掉下去摔死了。我们到了沟沿时,沟的全貌基本看清了,沟很深很阔,沟壁如刀削一般直立,沟底郁郁葱葱,不知道长了什么草?沟对岸是外村人的庄稼地,一坡又一坡的玉米秆在阳光下泛光,今年玉米也长势不好。下沟的小路很陡,婆和我小心翼翼地走了一截,到一个平台时停住了。婆说不敢往下走了,下面的路更陡,会有危险的。<br>我们喘了一会气后,婆用右手遮在眼睛上面看对面的一截土桥,土桥从中间断了,沟东边也有一截。这桥啥时侯断的?断时桥上有没有人在走?有人走时就掉进沟底了。<br>“你爷爷就是从对面半截土桥上跳到沟底的?”婆突然哭出来了。<br>“啊?为啥爷爷要跳下去啊?”我心里害怕极了。<br>“这是咱家一个秘密,不能给任何人说。每年玉米成熟时,你爷爷就半夜三更去沟对面偷外村人的玉米,这样子一家人就饿不了肚子。可人年龄大了,听力差了,腿脚也不利索了,近几年老让人发现了,只是运气好没被逮住。最后一次偷时被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了腰,你爷爷扔了玉米袋子,那人愣了一下神,你爷爷趁机挣脱出来跑了。可后面几个人依然追他,他没命的跑,不敢让逮住了,这要逮住了非打死不可。那晚天黑漆漆的,你爷爷惊慌失措地逃到了那半截土桥上,看着黑咕隆咚的沟底,你爷爷倒吸一口凉气,可后面追的人越来越近了,他只得牙一咬就跳下去了…”婆说着说着大哭起来。<br>我听的也大哭起来,边哭边喊,“爷爷,我想你了,我要我爷爷啊!”<br>婆站累了,她坐在土台上,让我坐在她腿上,我用手不停给她擦泪,婆继续哭诉道,“你爷爷掉下去后当时就昏死了过去,天明时才苏醒过来,两腿血迹斑斑钻心的疼,他知道腿完了…上半身也疼,他不想这样就死了,家里人还不知道他在哪里呢?他要死也要死在家里的窑洞炕上…一种回家的欲望迫使他一点一点爬着,太阳落山时终于爬到了沟底的小路上,也是大难不死,碰到了村里放羊的老头,给老头说让你父亲赶紧来背他回家。你父亲背你爷回来时都半夜了,把队里的赤脚医生找来简单包扎了一下,给了几片止痛片。赤脚医生说得去公社医院,他没有能力治。可你爷爷坚决不去医院,他说去医院了把院子卖了都不够医药费。他活了大半辈子了,啥事都经历了,死就死了。”<br>那天我们没去挖野菜,婆不停的哭着,我也跟着哭,最后实在哭不动了,婆不哭了,我也就不哭了。婆找了一块平地,躺下了,我枕着婆的一只胳膊也躺下了,绿绒绒的草压在身子下面,就像睡在棉花被上一样舒服。我们看着天空,一大块云遮住了太阳,后面又涌出一大块云,云在慢慢往南走。婆摸着我的头,轻轻说道,“你长大了一定像你爷爷那样子,一定要把光景过的和别人家一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