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旱了,麦秆没有长起来,麦穗也小的可怜,婆说她去麦场看了好几回,碾出来的新麦在麦场里晒着,没有去年的一半多,麦粒干瘪的只是一张皮。父亲从麦场里干活回来,脸也不洗,无精打采地坐在了饭桌前。他也不动筷子,直勾勾的瞅着桌子上面的饭菜:一小碟盐,一小碟干辣椒面,几个玉面馍。“怎么不吃啊?两个娃娃早饿了?”婆奇怪的瞅着父亲道。父亲叹气道,“今年麦子亏大了,队长说不够交公粮的…大伙都明白啥意思了,三三两两靠着墙活也不愿干了,有人还哭了起来。婆大惊失色道,“咱家就剩几十斤玉米了,还等新麦子下肚子,这分不到麦子了咋办?”<br>父亲站起来两手叉开拄着桌面,乌黑的手背划出了几条血道,手指甲很长时间没剪了,里面淤记了黑垢。他的胳膊也是黑的,脖子和脸更黑,头发花白,上面挂着几根麦草,他的嘴唇宽而薄,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紧紧闭着,浓而黑的眉毛中间长两边短。<br>“妈!你下午去谁家借一碗白面,我身上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了,晚上回来让我吃一顿擀面条好吗?”父亲可怜巴巴道。<br>“我去谁家借啊?东家借盐,西家借米,只借不还谁敢给啊?”婆一脸作难道。<br>“水瓮没有水了,我晚上还要去五眼泉担水呢!这一趟山路五六里地,我不吃一顿面条担不回来。”父亲不高兴了。<br>婆不吭声了,她中午让饭就把水瓮的水刮干了,熬玉米稀粥时,还是从东邻居家借了一瓢水。今年大旱,水井里也没有水了,村里人只能去山上的五眼泉挑水,那泉水也不旺,每户只能轮流着去挑水,一担水要吃好几天,实在是和油一样珍贵了。没饭吃可以饿几天肚子,没水喝了哥哥和我一天也撑不下来,婆只好流着泪答应下午去借面。<br>今天没有太阳,婆下午去借面时就带着我。她一只手端着蒙上白布的碗,白布下面是一碗大黄杏,一只手扶着我的腋下,让我慢慢迈步。我自已一个人不能独立走,要扶着墙才能迈步,从站起到扶着墙走这期间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经常鼻青脸肿浑身是土。<br>自从我上次偷偷爬出院子,被胖墩截在巷道里尿了一身后,婆再没有带我出过院子。这次被婆带出院子,我高兴的不知道瞅哪里好?巷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地面上的土比院子里的土还厚,踩着软绵绵很舒服,一脚下去尘土飞扬,就和腾云驾雾一样。我越走越兴奋,故意踢着土走路,弄得尘土飞过了头顶,人完全被土包围了。婆被飞起的尘土呛的咳嗽,但抓我的手越攥越紧。<br>我们从村最东头走到了村最西头,最西头住的是黑女家,婆说就去黑女家借面。黑女家大门半开着,黑女一个人在院子里骑着一根木棍跑,她也一身是土,头发上和嘴巴上也是土。看见婆手上端着蒙白布的碗后,黑女扔了木棍,跑了过来。她学着婆的样子扶着我的另一只胳膊,眼睛却盯着婆手上的碗一眼不眨。<br>婆领着我们直奔东边窑洞去,黑女妈在里面住着,婆今天去找她。我们进去时黑女妈坐在炕沿上喘粗气,她挺个大肚子,后腰都凹进去了。<br>“肚子尖尖,是一个男孩啊!”婆恭维道。<br>黑女妈笑了,她的老大就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这再生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那他们两口子非嚣张的不知道姓啥了?在农村都爱男娃,男娃多就劳力多,挣的工分多;农村人爱打架,经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打起来了,儿子多了没人敢欺负。这一胎村里人都说是男娃,她信,小家伙好动,经常在她肚子里踢腿。还有一个古理:酸儿辣女。她特想吃点酸东西,这更证明了怀着一个男孩。<br>婆把包着白毛巾的碗轻轻放在案板里面,小心翼翼地把白毛巾解开,一碗半黄半青的大杏亮晶晶出来了。黑女和我趴在案板边直咽口水,黑女妈妈挺着大肚子过来了,“婶婶你来就行了,还拿着一碗大杏?你们家杏年年卖钱,我可没钱给你呀?”<br>婆忙摆着手,“要啥钱啊?就是看你来了,给你专门拿来吃的。”<br>黑女妈不由拿了一颗杏啃起来,没嚼几口酸的眯起眼睛,嘴巴歪着直“嘶溜”。<br>黑女不愿意了,她也要吃,可杏放在案板里面,她摸不到,急得大哭起来。黑女妈自顾自吃着,不理睬哭闹的女儿。婆笑了,拿起两颗杏,给了黑女一颗,给了我一颗。<br>黑女妈吃够了,把剩的杏藏起来了,这个只能她一个人吃,她吃就是肚子里的小儿子吃,小儿子现在比谁都重要了。黑女闹着还想吃,被她妈一巴掌“呼”到了一旁,她咧嘴要哭,她妈第二次举起来巴掌,黑女吓得闭嘴了,嘴巴一歪一歪的抽泣。<br>婆快走时才吞吞吐吐说她想借一碗白面,新麦子一下来就磨面还给她。黑女妈低头想了一会儿,她家也没有多少白面了,平时婆婆只让公公一个人吃白面,她最近才跟着能吃一点儿,这舀走了一碗白面,婆婆迟早会发现的。<br>婆继续说着好话,说新麦子眼看就下来了,一分到手就磨面。黑女妈叹口气,拿起婆装杏的碗,在案板上的面罐里舀出来一碗面,又用白毛巾包裹好,这才端出来递给婆。<br>“婶婶你赶紧走吧,这会儿都去麦场里面了。不敢让发现了。”黑女妈往外撵我们。<br>婆扶着我走在巷道时依然一个人也没有,我这次没调皮,认真走着路,舒服的就像踩在海绵上。说来奇怪,进了院子时我突然一个人能走了,婆笑着跟在后面看着我摇摇晃晃的走,到了窑洞门口时我都没摔跤。婆让我继续自已走,说多走一会儿就稳了,不要怕摔跤,摔疼了今晚有面条吃呢。<br>我听到有面条吃,高兴坏了,撒欢似的记院子跑,摔跤了也不怕,继续爬起来跑。婆后面喊道,“和你爷一样是一个急性子,不会走就想跑了。”<br>婆早早擀好了面,铺在案板上既圆又薄,像一张大煎饼。父亲回来时婆开始切面条了,哥哥在灶头烧火,父亲咧嘴笑着,他把手脸洗的干干净净,左手拿着大老碗,右手拿着一双筷子站在锅旁边等。<br>婆擀的面薄,又切的细,煮了两开时父亲不等了,端起老碗举起筷子下锅捞了。我在炕角看着,父亲把锅里的面条都捞光了,一根都没有了才记意的转身走了。他若无其事的走到饭桌前调着面条,谁的脸也没看又端着调好的面条去院子里坐着吃了。<br>婆不甘心的走到锅前又捞着,一根也没有了,她眼睛流出来了泪,给我和哥哥一人盛了碗面汤,往里面泡了几块玉面馍块。她自已拿了一个大碗盛起面汤喝着,连玉面馍块也没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