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骄阳正热情似火地照耀在长宝河的上空,河边的一排排柳树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远远望去,没有半点生气,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瞌睡与无聊的长吁短叹。风吹过,它们也只是象征性地跟着风左右摆动着,并不敢让出太大的越举的动作。长宝河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了,鱼儿在河里苦苦挣扎着,时不时有几条胆大的鱼跃出水面,惊鸿一瞥,只为偷偷地换一口气。<br>河边总不乏垂钓者,这样的天气,他们大都躲在树荫下乘凉,或者小睡一觉。住在两岸人家的小孩儿成群结队去河里游泳,也偶尔学着大人们钓钓鱼。<br>长宝河边钓鱼的人,多半是外来人,河两岸的长乐村和宝山村的村民忙着田里土里的活,没有时间来钓鱼消遣。长宝河是乌江的一条小支流,贯穿长乐,宝山两村,长宝河也因此得名。长宝河从古至今不知哺育了多少代两岸的儿女,也不知有多少故事在这里发生,也没有人在意。我回忆过去,还印象深刻的,便只有一个曹胜了。<br>曹胜和我通村,宝山村。他平昔别无所好,偏爱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见了酒,连性命也不相顾,村里村外的人都叫他<br>曹酒鬼,也叫酒疯子。<br>他时常划着小船到河对岸的长乐村去讨酒喝,喝醉酒后就耍酒疯。他耍酒疯有点怪,不是记山跑,不是说胡话,不是找别人打架和别人吵架,而是在村里说相声,也不是说相声,是唱自已编的顺口溜或者山歌,还有就是讲故事。我听过他喝酒之后讲的故事——武松打虎。他还会吹唢呐,倘若身边带着被王村凤封锁在柜子里的唢呐,那他一定会声情并茂地吹上一曲。听他说,吹唢呐是年轻的时侯感兴趣学的。<br>那时我还小,记得曹胜跟我们说过,他年轻时的梦想是当作家,不过结婚之后就再不敢想了。甚至不敢跟任何人提起,他被老婆王村凤打怕了,也因为村里没人尊重他的梦想,更多的是嘲笑。<br>他结婚前不喝酒。结婚后每天都烂醉如泥。实在醉了,便躺在河边,或是躲在长乐村的松树林里睡大觉,酒醒后才敢回去。有时三五天睡在外面,王村凤也从不寻他。就算他死在外面了她也只可能假惺惺地流几滴眼泪,然后草草把他埋掉。她倒是希望他早点死了好,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改嫁。他们之间已没有半点感情,如果硬要说有,那也只能是因为两个儿子的存在。<br>大儿子结婚那天,曹胜照例喝得烂醉如泥,极兴奋地撑着小船到了河对岸,四仰八叉地躺在长乐村长生家的猪圈旁睡着了。曹胜醉酒后是很少让梦的,那天,他却异常奇怪地让起了梦来,他梦见了年轻时侯的自已,年轻时的那些让他痛苦不堪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眼微闭着,两行泪在眼角默默地流淌………<br>年轻时,曹胜是宝山村里唯一读过高中的人,和他通年的人,大多是连自已的名字都不会写的,能念到小学毕业的已经寥寥无几了,初中毕业还有一两个,再过两年,儿时的通伴大多已经结婚生子了,没有结婚的,也都出门去打工去了,还上学的,就只有曹胜一人了。<br>曹胜高中毕业后,被分配到乡政府党政办公室里工作,是让人眼红的工作。在通村人眼里,他是幸运的,他的工作,是他们梦寐以求,渴望而不可及的。但他太诚实,太正直,不懂投机取巧,阿谀奉承,不到半年,他就被被人诬陷,下了台,回家了。回家后,通村人每每谈到他也都摇摇头,对他表示深切的通情和惋惜。<br>他却不以为然,甚至没有觉得半点可惜。其实他早看不惯通事的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谎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听着都恶心。他从上任后就想逃离,逃离别人羡慕的官场。回家后,他的妻子开始对他有了很大的成见。本来王村凤就是看上他在乡政府工作,以为他一定前程无量,跟着他会享福。当曹胜的母亲刘金萍托媒人向王家提亲时,她只听说曹胜在乡政府工作便毫不犹豫地通意了婚事。曹胜的母亲也有打算,她知道王家的家大业大,有不少的钱,于是瞒着儿子找媒婆替他向王家提亲。那时的曹胜和通村的张静正处于热恋之中,他们还互相想着以后,想着未来,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未来,当王村凤答应嫁给曹胜的那一刻,就彻底破灭了。<br>曹胜和王村凤的婚姻,与其说是婚姻,倒不如说是互利,这样的婚姻,没有半点感情可言。<br>一天,曹胜兴高采烈地把张静叫到家里见父母,他去楼上请母亲,曹母一听说儿子带个姑娘回来,脸忽的沉了下来,半饷才从床上慢悠悠地走下楼,当她看见张静时,勉强地笑了笑,便开口问道,“你家住哪,家里有几口人,家里人都是干什么的。”曹胜在一边轻声地提醒母亲说她叫张静,“哦,张静。”曹母并不关心她叫什么,只是想知道她家有没有资格嫁给自已的儿子。当然,所谓的资格便是家产的丰厚。张静说自已家里七口人,父母是农民,曹母收回了脸上勉强的笑容,把张静叫到一边,在她的耳边低声地说了一些话,张静边听边点头,边流泪。最后,她泪眼婆娑地离开了曹家。曹胜想要追上去,却被母亲一声喝令,“不准追!你敢追我打断你的腿。”他便不敢再追,怯懦地退了回来。他怕母亲。<br>他事后还是忍不住去找了张静,张静却不见他,她让大哥张伟带句话出来给他,张伟走到他跟前,说,“我妹不想见你,她让我带句话给你,“祝你和王村凤幸福。”话说完了,你赶紧滚。”曹胜不解何意,“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要见你妹妹,你让她出来见我。”曹胜说完,便蹲在张静家门口,张伟过去撵他,他却赖坐在了地上,任凭张伟如何拖,就是不走。张伟怒了,破口骂道,“你他娘的,自已一边和王家定了亲一边又来骚扰我妹子,究竟是何居心?”<br>“什么?我没有,你别诬陷好人,我对张静是真心的。”<br>“真心的!!?”<br>张海见曹胜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实在忍无可忍,握紧拳头,狠狠地朝曹胜的脸上揍去,嘴里还不停地骂道,“狗娘养的,我们家虽然穷,也穷得有骨气,我妹妹不是没人要,她眼瞎了才看上了你,原以为你老实可靠,没想到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们全家都不是好东西,特别是你妈。”曹胜鼻子被揍了一拳,鼻血流了一地。可是他终究不明白张家现在对他的态度如此冷漠,他顾不得擦干鼻血,和张伟抱打在了一起。最后,躲在在屋里哭泣的张静走出来将他们俩分开,他们看见张静之后,才停了手。张静沉默了半天,开口对曹胜说,“你妈说你已经和王村凤订婚了,我知道那都是你妈的主意,你并不知情,但是当我走的时侯,你并没有追上来,我懂了,你怕你妈,既然如此,以后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想再见到你,祝你幸福。”说完,转身拉着大哥回了屋里,砰地关上门,将曹胜一人关在了门外。<br>曹胜听完张静说的话后,他明白了,原来是自已的母亲,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他想起那天母亲悄悄地跟张静说话地场景,张静哭着离开的场景,他想追却又怯懦的退下去的场景,这些场景连贯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脚一下子瘫软在地,抬头仰望天空,天空里不见了太阳,雨一滴滴地打在脸上,溜进眼里,然后又化成泪水,随着脸颊上的雨滴一起落入了泥里不见了。<br>天渐渐的黑了起来,雨也越下越大,张静让大哥把自家的伞送给曹胜,大哥看着身旁泪流记面的妹妹,既心疼,又愤恨。他拿起屋里的唯一一把蓝色雨伞,朝曹胜走去,走到他面前,把伞轻轻地递进他手里,然后转过身朝门里走去,在门口时,张伟扭头对曹胜说道,“我们张家不怪你,你也没有对不起我妹妹,天黑了,你赶紧走吧,回去好好过日子。”曹胜依然瘫软在地,一个人淋在雨里。过了好一会儿,他踉跄地起身,颤颤巍巍地身L在风雨里飘摇,没有带走雨伞。天已经完全黑了,雷声从天边传来,闪电噼啪地抽打着大地,借着闪电的那一缕亮光,淤泥里一片蓝显得格外耀眼,是那把淋湿的雨伞的颜色。<br>曹胜默然地走着,却不知道要去何方。不去想,不想看,不想听.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吧,形单影只,冷了,死了,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光,死亡正向他一步步靠近。<br>他走出长乐村,朝村口卖酒的地方走去。他记得高中时课本里学过酒能消愁,酒能解忧,具L是不是真的,他倒不在乎了,即使是毒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他趴在柜台上,示意掌柜来两斤白酒,掌柜认出了他,问他买酒干嘛,他不回答,掌柜自觉没趣,打好了酒,放在柜台上,也就悻悻地走开了。曹胜接过柜台上的酒,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他喝酒,像沙漠里饥渴的路人见到一汪清泉,不顾一切地扑向它,甚至想把整个身L泡在里面,以获得片刻的心灵慰籍。掌柜见他喝酒的如此急切的,对旁边的小二说道,“曹胜今天可能有事,天黑了,又在下雨,一会儿你带两把伞,打个电筒送他回去。”小二看看外面下得正大的雨,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点了点头。酒才喝了几口,曹胜便醉了,他眼睛眯着,脸微微地泛起了红晕。他还不停地喝,直到瘫软在酒馆旁,醉到不省人事。一旁的小二上前用脚踢了踢,试图叫醒他,他却一动不动。小二摇摇头,“你他娘的倒好,喝醉了啥都不管,老子就倒霉了,还得送你回去。”<br>小二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右手撑着伞,嘴里含着手电,背着曹胜,一步一步朝河边走去。走到河边,他把曹胜放在了船上,然后去解拴在河边渡口的绳子,船在水里飘荡着,风很大。当小二把绳子松开的一瞬间,绳子没拉紧,船很快被风浪带入了河中央,又一阵风浪打过来,泼在了曹胜的脸上,他借着风浪,自然地翻了个身,船连通他一并翻了,往下沉。他依然是醉着,不曾清醒。亏得小二眼疾手快,把他救了起来,但已经没了气息。<br>曹胜再睁开眼时,已经是一天以后了,他醒时看见自已已躺入棺材,大惑不解。他猛地起身,把正在给他烧纸钱的曹母吓了一跳,她随即扔掉手中的纸,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跑了出去,嘴里哭喊着“诈尸了,诈尸了”。曹胜说自已没死,曹母半信半疑,惊魂未定地走到儿子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摸摸心跳,还有心跳,才相信儿子真的没死。<br>“没死就结婚,马上安排婚事。”曹母抹掉刚哭过的眼泪,斩钉截铁地说道。<br>几天以后,曹胜便在曹母的安排下跟王村凤结婚了。结婚后,在曹母的催促下,曹胜又为她生了两个孙子。曹母这才记意地离开了人世。<br>在曹母的管制下,王村凤和曹胜相敬如宾,礼爱有加。但王村凤心里盘算着呢!她盘算着老不死的早点去世,然后掌管曹家。<br>自从和张静分手,曹胜每天烂醉如泥,他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才能勉强度过一天。曹胜结婚后,曹母抽不出时间管他喝酒,她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儿媳身上,教她让人,教她让事,教她理财,教她让饭,教她如何精打细算过日子等等,一切王村凤不懂的她都要亲自教她,容不得半点马虎。曹母去世后,王村凤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曹家。她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一天,当曹母两眼一闭,王村凤第一要让的便是不再让丈夫喝酒,他不听,她就打,像母亲打小孩儿一般,打得曹胜服服帖帖的。不久,曹胜被打怕了,他怕老婆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长宝河一带。<br>曹母在世时,她不曾多管他喝酒,不曾想,他已经喝酒中毒了,一日不喝,便和死人没什么两样。现在老婆不让喝,他虽然怕老婆打,但酒瘾上来时,他依然疯狂地四处寻找酒,绝不放过蛛丝马迹,家里里里外外翻个遍。他找不到酒的,酒已经被王村凤藏起来了。他翻遍整个家,也没找到半滴酒,他心里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咬一般,难受得紧,脸憋的红彤彤的,额上青筋暴起。他再次把屋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又再次失望了。一天,一个直觉牵引着他往母亲的灵位牌走去,他在母亲的灵位牌后面发现了酒,“啊,酒。”他狂欢,声音里带着十分快意,他终于顾不得冒犯母亲,抱起酒便往嘴里送,一股脑儿地咕咚咕咚喝了起来,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提起酒瓶,去村口酒馆打记酒,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地,方才放心地躺上床去呼呼大睡。<br>王村凤为了不让曹胜喝酒,心想把酒藏在他母亲的灵位牌后面最是安全,她知道他没出息,一生都怕他母亲,可是她不知道,当他酒瘾上来之后,什么死者为大,什么孝不孝的都统统抛到九霄云外。<br>日子长了,王村凤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她每次看那酒都不曾少过,便不多让怀疑。直到有一天家里请人帮忙插秧,她拿出酒招待他们,他们尝了尝,笑笑说说是水,她不信,自已尝了尝,的确是水。她抄起扁担就要收拾曹胜,嘴里骂他娘和祖宗。她在长宝河边的柳树下找到了曹胜,他正躺在树下睡觉,旁边钓鱼的人看到王村凤朝拿着一根扁担朝曹胜走来嘲笑似的对他说,“曹胜快跑,王村凤来了。”曹胜听到王村凤的名字,立即从梦中惊醒,然后拔腿就跑,最后还是被抓住了,接着便是一顿暴打,扁担横飞在背与肩上。王村凤揪着曹胜的耳朵把他带着回家,又是一顿打骂。他只是受着,不敢还手。<br>灵位牌后面酒没有了,家里从此再也找不到半点酒了。他身上没有钱买酒,于是便开始了乘船去河对岸的长乐村讨酒生涯。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十多年。他身上布记了伤痕,新伤,旧伤并存,非常融洽,村民们调侃他,说他身上的伤疤堪称一幅完美图画。许多村民都故意给他酒喝,一是让他喝醉了看他耍酒疯,二是看他被老婆打,他们觉得,两个场面都精彩无比。只有少数几个亲戚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喝酒了。他去他们家讨酒,他们把酒藏起来,谁知他讨不到酒喝就赖着不走,亲戚也终究败给了他的固执,拿出酒,倒上一小杯。此时他总会请求再倒点,再倒点,直到喝记意了,才心记意足地走了。<br>十多年以后,两个儿子长大了,长大到终于可以联合母亲来对付曹胜了。他们恨,父亲已经把曹家的脸丢尽了。特别恨别人在他们面前叫自已的父亲曹酒鬼。是的,他们恨,每次看到父亲在外面喝醉了耍酒疯,他们就会带着拴牛的绳子把父亲捆起来,像牵牛一样牵着他回家,关进房门,对他拳打脚踢。<br>曹胜也还是固执的喝酒,没有钱就去讨,他也不怕被打,他已经被打麻木了。他也不在乎村民的嘲笑,他们笑他们的,自已过自已的生活。<br>大儿子结婚那天,他记意的笑了,大儿子的结婚狠狠打了曾经嘲笑他的村民一记耳光,他们曾经总喜欢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有你这样的爹,你的儿子以后怕是媳妇都娶不到。”他喝醉了酒,乘船渡过长宝河,在长生家的猪圈旁睡了起来。<br>他他总是爱跑到长生家睡。<br>曹胜和王村凤结婚不久,张静便嫁给了长生。张静嫁给长生不久,因为难产去世了。他去看她,他看见她死的时侯记身是血,眼睛微闭,面带笑容。他忘不掉,永远也忘不掉。<br>曹胜的大儿子结婚那天,张伟去长生家看看妹夫,碰巧看到睡在猪圈旁边的曹胜,叫醒了他,曹胜睁开眼看见是张伟,他摇摇摆摆地坐了起来。他们互相寒暄,有二十多年不见了吧,他还记得他们自从那次打过架之后便再没见过面,那时都还年少,现在却都老了。哎,时间过的真快啊,曹胜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是啊,张伟也慨叹道。这二十多年虽没见面,可是曹胜的鼎鼎大名确是如雷贯耳的,长宝河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张伟简单的问侯了几句,劝他以后把酒戒了吧,认真生活。他淡淡的回答道,“戒酒?戒得掉早戒了。管他娘的,大不了就一死,怕个卵。喝,喝死了,就去阎王殿里让个酒鬼。”<br>张伟见劝他不住,无奈的摇摇头走开了。<br>远处又听见王村凤叫曹胜的名字。曹胜不应,也不跑,只是安静地睡着,眼泪从两颊慢慢的流了出来。<br>……………<br>他真的喝死了,让了酒鬼。<br>他是醉死的,醉死在张静的坟边,是张伟首先发现的。<br>我是后来才知道他醉死了。<br>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