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敞着店门,正对着河下,拦着门也有两棵小些的柳树,和一棵樟树。那樟树叶子红了一大半,被一抹斜阳照着,倒是好看。临着门外,架了一座小芦席棚,一列摆了几副干净座头。老人高喊道:“蛮牛,有客人喝酒!”当时屋子里答应一声,走出一个粗眉大眼小黑胖子,他手上拿了一块抹布,将桌子擦抹了。老人道:“你把陈缸里的酒,给这一位客人打一壶来。”因又笑着对姓柴的道:“你这位大哥,大概也听说我这里的咸鱼糟雁好吃,各样给你要一碟子好吗?”姓柴的道:“好好!多来一点不妨。”说这话时,看那老人取下帽底下的纸煤,在身上掏出铁片火石,敲着将纸煤燃着了,于是,取出旱烟袋,衔着口里吸旱烟,背了两手,靠住芦棚的小柱,向河外看去。蛮牛将酒菜送上,姓柴的一双眼睛,只向这老人浑身上下打量。蛮牛便问道:“你这位客人,认识我们老爹吗?”老人一回头,姓柴的起来拱拱手道:“老人家,我请你坐下来,通喝两杯,好吗?”老人笑道:“客人请便,我还要下河去收拾鱼船。”回头对蛮牛道:“这位客人要酒要菜,只管送来,不必算钱。”说毕拱一拱手,衔着烟袋下河去了。姓柴的连说不敢,他已去远了。姓柴的喝着酒,便问蛮牛:“这老人家号什么?一向就在这里卖酒吗?”蛮牛道:“他老人家号怀亮,一向就在这里卖酒,可是人家都叫他老朱爹。”姓柴的道:“他老人家很有精神,我看是个武艺高强的人。”蛮牛微笑道:“他老人家只会打鱼,没有什么武艺。就只一层,他老人家好交朋友。你大哥要酒,我就去取来,他老人家说不要钱就不要钱的。”说毕,抽身就进店房去了。姓柴的见蛮牛不肯说,越是奇怪,见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子,在扫店房里的地,便想问他两句。<br>一走进店门,只见左壁墙上,悬着那四首诗的大字条幅,笔力雄劲。一念那诗,“打鱼卖酒楚江滨”之句,又有“犹有红羊劫后痕”之句,似乎这不是古人所作的诗。最奇怪的是第二首,“一样江湖摇落恨,秋来无计慰桓温”,无论如何,这不是一家酒店里所应贴的字句。于是从头到尾,重新念了一遍,一面念着,一面点头。最后看见所落的款,乃是“留赠楚江春酒店主人,游方老道士江湖散人笑涂”。后面只写了干支,没有载明文字的年月。便长叹了一声道:“英雄不遇时机,今古都是一样。但是既然不肯说出来,为什么倒写了出来?”这时,那蛮牛出来了,问道:“你这位客人,还要喝酒吗?”姓柴的道:“我不要喝酒了,但不知道你们老爹什么时侯回来?”蛮牛道:“也许就回来,也许今天晚上不回来。你看,前面大江,一点风浪也没有。今天晚上,又是好月亮,说不定他老人家要出口去,到江里去打鱼。”他说时,指着对岸一片芦洲。芦洲之外,一片白色,和江南几点远山相接。那江水被晚烟笼罩,隐隐约约,不能十分清楚。这一片白色,便是滚滚大江了。姓柴的看时,果然大江像一片白练,铺在地上,一点浪头也没有。说道:“他老人家不一定今晚上回家,我也不在此多侯。这酒菜我不客气,就奉扰了,不知道你宝号里有柬帖没有?”蛮牛道:“这个地方,哪里有柬帖?”姓柴的道:“没有柬帖,找一张红纸也可以。”蛮牛道:“那还可以找得出来,请你等一等罢。”去了一会儿,找出一张半旧的红纸片来。姓柴的用手裁得整齐了,要了笔墨,在纸片上楷书了一行字:晚生柴竞顿首拜。写毕,交给蛮牛道:“你老爹回来了,请你把这个草帖呈送。拜托你大哥对他老人家说,就说我叫柴竞,是江西新淦人,因为到江南九华山去朝山,所以由此经过。我看他老人家,是一位不遇时的老英雄,愿意请教他老人家。回来了,请你到河岸上去叫我一声。那柳树外面,一只江西雕尾船,就是我们的船。你大哥叫一声,我就再来拜访。”蛮牛笑道:“这倒可以,就是怕他老人家今晚晌不能回来。”柴竞道:“不回来也不要紧,明天再来拜访罢。”说毕,告别回船。进了船舱,舱里已经点上油灯,通舱的客人,各人缩着腿坐在铺上,彼此闲谈。柴竞别有心事,舱里也坐不住,走出舱来,便在船头上闲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