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侯,天色已然十分晚了。这是九月初头,一轮新月,早临在天上,影子落入河心。这是通江的一道小河里,一面是渔村,三面是芦洲。芦苇长得丈来长,正是开花的时节。月亮下面,恍惚芦丛上面,洒了一层薄雪一般。晚风一吹,那鸭毛似的芦花绒,飘飘荡荡,在半空中乱舞,看去更像下雪,倒是有趣。河里被江潮簸动,也有点小浪,打着船舷,劈劈拍拍的响,越是显得这河下清寂,岸上也没有声息,就是柳树里和芦苇丛里放出几点灯火之光。柴竞站立了一会儿,忽然一阵晚风由西南吹来,吹得头发向东飘动,因道:“船老板,转了风了,明天一早就开吗?”船家推开篷,伸出头来一望,先说了一声好风,笑道:“这样好的风,我们明天,可以赶到殷家汇,后天可以到大通了。柴先生愿意在大通上岸,无论如何,月半前,可以赶到九华山。”柴竞道:“我和你商量商量,明天早上停半天开船,行不行?”船家道:“那不行,我答应,这一船的客人也不答应。这好的天气,顺风顺水,不赶一程路,还等什么时侯?”柴竞一想,船家所说也是,哪有遇到顺风不开船的道理,也就不再作声。因见岸上一片好月亮地,就站在船边,轻轻一跳,跳上岸来。<br>他信脚走了一箭之远,有一个茅草牛棚,却没有牛,棚外便是一片草地。心想:这两天坐船坐得血脉停涩,不好舒展,何不在这月亮下的草毡上打两路拳脚,活动活动。于是更往前走,走到一排篱笆后面,忽听得有一个人喝道:“小鬼!老爹总告诉你不要动手动脚,你还是这样闹!你只管把本事拿出来,我是不怕的。若是打了碗,老爹问起来,不许赖我。”接上有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说道:“你既然不怕,趁老爹大姑娘都不在家,我们较量较量。”柴竞一听这两句话,不由心里一动,便轻轻的走到篱笆根下,用手扒开一些篱笆上的藤叶,向里观望。看那说话的两人,一个是蛮牛,一个是在酒铺里扫地的孩子。那院子里地下,一路摆着有二三十个石球,石球远看去,小的有碗来大小,大的就比人头还大,圆滚滚的,光滑滑的,没有窟窿,也没有柄。那小孩子蹲在地上,拣着石球,不问大小,就向蛮牛这里抛来。蛮牛离那小孩,有个三丈多路,左手托住一叠碗,站在月亮下。那小孩子将石球抛来,他只顺手一接,如接住棉絮团一般,轻轻的接着,就向地下一放。左手托着一叠六七只碗,响也不一响。柴竞一见,不由心里连叫几声惭愧:这种既光又圆的石球,只要是巴掌握不过来,无论大小轻重,不容易抓起,那小孩子一伸手下去就抓起来,手下这种气力,就不可捉摸;这样沉重又圆滑的东西,蛮牛只随便在空中捞住,腰也不闪一闪,功夫更大了。柴竞一直看见那小孩子把地下的石球都抛个干净,蛮牛一个也不会漏下。那小孩子见石球已经完了,抽腿就跑。蛮牛笑道:“这时放过你,等我把碗洗完了,我必得和你较量。”柴竞一看之后,自已警戒着自已道:“像你这样的本领,还要在这里献丑吗?”那真是班门弄斧了。抽转身,依然顺着来路,回到河下,就只轻轻一跳,站在船头上。<br>舱里的搭客,还是说得很热闹。柴竞心里事情未曾解决,钻进舱里也不说话,展开铺盖,倒身便睡。睡在枕头上一想:自已出门,原是想寻访名师,遇到这种人,若不去讨教,还待何时?现在西南风正吹得有劲,天一亮,大概就要开船。今夜若不下船,这机会便错过了。本待和船家说明晚上就下船,又怕客多了,疑神疑鬼反不妙。好在自已的船饭钱都给过了,暗下上岸,船家也不会疑是偷跑。因此趁灯火还是明亮的,有意无意的把一些零碎东西,放在网篮里。自已行李本来简单,又没有带箱杠,捡齐之后,依然睡下。船家在后舱听到有些响动,便问道:“客人,前面什么响?”就有一个客人抢着答应道:“我们还没有睡哩!天气这样早,还有什么毛贼敢上船不成?”又有一个客人道:“我们一年之内,在长江内河里,哪月不走两三回?敢说一句大话,江湖上的事,大概知道一二。漫说我们是醒的,就是睡着了,船篷上掉下一根针来,我们也会听响动。”船老板道:“但愿如此就好,我不过说小心为妙罢了。”说毕,大家就不再提。柴竞听着倒添了一桩心事。睡到半夜,装着起来小解,推开舱门,便到船头上来。那一轮新月,已经不见,剩了记天记河的星光。听听舱里边,那几个客人,睡得呼声震天。这且不去管他,走回舱轻轻的将铺盖一卷,夹在左胁下,右手提着网篮,复又钻出舱门。看看这船头,离岸只有五尺远,便带着东西跳了上去。这个时侯,要到村里去投宿,当然不行;河边凉风,也受不住,且到前面牛棚里暂住半夜。主意打定,便走进牛棚子里来,放下东西,坐在稻草堆里,就靠着铺盖卷睡了一觉。睁开眼时,红太阳已晒到牛棚外,于是站起来,整了衣服,提着东西,走出牛棚。一看河岸下自已坐来的船,已不见踪影,大概天没亮就趁顺风走了。于是慢慢的走到朱家酒店门前,还在昨天的座位上坐下。那蛮牛正在擦抹桌凳,见了柴竞,便道:“柴先生你真早!这个时侯,你就到了。”柴竞道:“坐船的人,是起得早的。朱老爹昨晚上回来了吗?”蛮牛道:“回来是回来了,不过他老人家到家时,天快要亮了。这个时侯,他还睡不多久,我不便去把他叫醒。”柴竞道:“不要紧,由他老人家去睡罢。我的船已经开走了,我是特意留在这里,拜会朱老爹的。你不看见我带着行李吗?我那个拜帖,你大哥一定送给朱老爹看了,但不知道他老人家说了什么没有?”蛮牛道:“他老人家昨晚打了一晚的鱼,回来是累极了。你那张拜帖,看我是送给他看了,他老人家等着要睡,也没有吩咐什么就睡了。要不要喝一壶早酒?”柴竞道:“早上不喝酒罢,还没有见着他老人家先就喝得酒气熏天,那也不恭敬。”蛮牛笑道:“柴先生实在是讲礼,要见老前辈,酒都不敢先喝。我先给你预备茶水罢。”于是给柴竞张罗一阵,自去料理店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