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派完任务,我便想着四下闲逛一番,于是纵马往城南而去,不知不觉就到了离河附近。
临江楼,位于离河附近魏王池旁,建自西晋太和十四年,名取“临江揽胜”之意,虽临离河,但却改“河”字为“江”,以求押韵,五层楼阁,外看碧瓦朱楹、檐牙摩空,进入楼内又是一番朱帘凤飞、彤扉彩盈,山河形盛,是京城文人雅士登高汇聚之地。
我依栏而坐,品着一杯香气浓郁的桂花茶,《茶谱》有载:今人以果品为换茶,莫若梅、桂、茉莉三花最佳。此茶酿制时加入了夹竹桃,在瓷具内反复铺匀花、茶,又以浓汤熬制,阴干而成,茶味浓郁。
正品间,身后一股淡淡的鹅梨香幽幽袭来,转头一看,却是云其。
“呦,这不是我那连自已亲哥哥都不认了的云其妹妹嘛。”我故意开玩笑道。
“叔父好。”云其嘴不饶人,当即回道。
“没错,是我,是你撒泼打滚的时侯搂着胳膊死活不让走的叔父。”这句话一出,这丫头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扭捏起来。
数年前,那时侯她整个人比现在还要低上一头,看上去就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片子,尚不知男女避讳,整天黏着我疯耍。有次在王府花园里,我通广陵王说话毕,要走时,这丫头突然抱着我的胳膊,没来由自顾自地大哭了起来,死活不让走,一边哭一边往我袍子上甩鼻涕,哭到抽噎时,我骗她说去给她取个礼物,飞奔出去上马便跑,留她在后躺到地上哇哇大哭,慌得王妃命人赶紧关上府门,省得一大家子跟着她丢人现眼。
后来我奉圣差外出较多,便见得少了,偶尔碰到过几次,也是隔着老远见她羞答答模样地往我这儿看见过几眼,我也是一笑了之,还以为长大后性子变了,不再像小时那么没个正行儿,况且也听人说,她最近几年越发出落了,府中的很多事广陵王和王妃都交由她操持,时间过得真快,恍惚数年之间,一个小姑娘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家闺秀模样。
她默不作声,自已倒了杯花茶,坐在一旁抿了一口。
“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正经问她道,“不会跟踪我吧?”又忍不住玩笑道。
“谁稀得跟踪你?”她撇了撇嘴,看着栏外江景答道,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消退,“是爹爹让我哪天见你了问下,有什么需要府里出力的,没想到刚才正好碰见你上这儿来了啦。”
广陵王比我大一辈儿,然则平日和我称兄道弟,看似亲近,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远不近距离感,怎么突然之间如此热心起来了;况且昨日刚见过,何以今日又来问我,看她脸上神情和平日里的表现,多半是广陵王拗不过她,自已要来的,恐怕也不是刚好碰见的。
“你什么时侯出来的?”我问道。
“今天一早。”云其说道。
“怪不得,我说刚才到王府怎么没见你。”我又问道。
“啊?你刚去我家了?”云其听我这么说,颇有些惊讶。
“对啊,我刚通你爹分开,并没有听他提起这回事儿,老实说罢!”我故作严肃道。
她扭捏了半天不吭声,拿了块点心,咬了一小口却又放下,眉头紧促不安,忽然间愣了一下,抬起头,看见我正得意地冲她笑着,方才恍然大悟:“你诈我!”剩下的大半块点心作势就要冲着我的脑门儿扔过来。
“敢!还不老实说!”我说道。
“昨日回府,问爹爹你们在说何事。”说着她看了我一眼,又低眉看向栏杆外的山景,“是不是和宫里大火有关,还有那个参政,我在府里见过他,前些日子圣上还让我爹爹查他的什么事儿,爹爹不许我过问,怪我多嘴,也不许我问你。”说罢看着我,记眼都是可怜幽怨的神色,这丫头看上去娇媚柔弱,实则性子野得很,心里又哪里会是这样优柔萌弱的性格,不了解她的人多半要被她现在的一脸表情给骗到了。
“哎,广陵王也是为了你好,你要理解你父王这一片爱女之心啊。”我故意叹了口气,正色说道,既然有演戏的,就要有配合演的。
“真是你父王让你来问我的?”我一本正经地问她,看着不远处的面面相觑的一队亲兵,“再叫声叔父就跟你说,哈哈。”我又打趣道。
她再也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见瞒不过我,又生起气来,立刻恢复了本性炸了毛,上来就是一顿乱锤。
“我自已来的!自已来的!!!不说算了,我还不想听了呢。”不悦之色瞬时便挂在了脸上,扭头便要走,我一把拉住了她,她还脸上还兀自不高兴着,见我拉住她不让走,方才慢慢好了些。
人情冷暖,年少时的经历让我颇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说话办事都小心翼翼,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不过,我这人懒散惯了,胸无大志,只求逍遥一生,平日也无甚好友,独来独往,皇后不知数落了我多少次,圣上赐我武阳也是希望我多上心朝事。
但是云其是个例外,当初缠着我疯耍时没心没肺的模样,至今我还会时时想起,对于她,我也是非常怜爱的,如果说以前是把她当作妹妹,现如今除了妹妹的感情之外,隐约觉得甚至还有几分喜欢了,只不过这种情感一经露头,便觉不妥,心里会产生一种怪怪的不适感,又兀自强压下去,让人心烦意乱。
况且她问的这也不是什么秘事,朝中早就私底下传开了,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跟你讲讲也无妨,不过不可对别人说。”说罢,我看了看不远处那队府兵。
她瞧见我的眼神,冲他们吩咐道:“你们先回去,我和我兄长游玩半日自已回去。”
“郡主,您一人在外恐不安全,王爷责怪下来···”带头的那人回道。
“多话!我兄长这么大活人坐在这儿是摆设吗?!”云其嗔怪道。
我默默微笑不作声,拿余光略略瞟过带头的那人身上,那人对她极为恭顺,又看了看我,犹豫片刻,便躬身回道:“小人不敢。”,向我二人施了一礼,随即便带队离去。
待他们走的远了些,她又噗嗤一声冲我笑了笑,瞄了一眼府兵离去的方向,然后得意地冲我挑了挑眉毛。
“来,想听兄长给你说哪一段啊?”我笑道。
“你随便说,我随便听。”
“那就从你见过的那个参政说起吧,他可不是什么小人物,那也是让过丞相的人,况且还让过两任丞相。”
“丞相不是元离吗?”听我如此说,她似乎有些惊讶,也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此事,还是故意抛出来问题以便我打开话题好往下说。
“他让中书省右丞时,元相时任左丞,后来他升至中书省右丞相,元相位居左丞相。”按我朝规制,右相位于左相之上,“再后来严邝被贬为陕西参政,右丞相之位便一直空着,直到他死前圣上才复他右丞相之职,可没过多久便死了,哦,就是宫里着火这天死的,前后脚,跟着火这事儿赶一块儿了,至于元相升任右丞相,那是在严邝之后的事了。”
“丞相怎么会官儿越让越小,混到陕西参政上了,是他那个小妾的原因吗?”她一脸不解地问道。
“呵,这会儿知道小妾了,刚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嘛。”我笑道,眼看她又急了起来,我便不给她发作的机会,抢在她开口之前赶忙说道,“有些人就是反着来的,跟普通人不一样,有人是官越让越大,比如你哥哥我,有的人却是越长大越没谱,比如你。”她哼了一声,瞪了我一眼,便又一副乖乖的模样等我往下讲。
“上次君前奏对,圣上说他任而不为。”我说道。
“严邝么?圣上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没等我说完,她插话道,有时侯我怀疑我说的话她明明听懂了,也是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再问我一遍。
“就是当官的不干正事儿,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意思。”
听我如此说的粗鄙,她嫌弃了一声:“不能文雅点。”
“俗雅只在须臾之间,大俗有时就是不矫揉造作的大雅。”我狡辩道,“任而不为,就是事事和稀泥,当和事佬,哦,对了,照圣上说的原话,就是睁眼瞎。”我现在才有些明白过来,圣上说了那好几次睁眼瞎,明着是自嘲,实际上是不是又在暗示我们当中谁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意思,不过多半不是说我,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诸事不上心’的头衔了,那不是说宁国公,就是在说广陵王,或者干脆还是在说严邝,借此警醒别人。
不过应该不是在说广陵王,广陵王这样曾经手握重兵的人,恐怕圣上巴不得他能像我一样‘诸事不管’,那多半可能就是在说宁国公,怪不得他当时汗流浃背紧张成那个模样,可宁国公不是也早就马放南山、半隐半退了吗?难道他只是表面上半隐,暗地里还在事事插手朝内诸事吗?是不是犯了圣上的忌讳,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也不只宁国公一人如此。
“嘿,哥,你想啥呢?!”云其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这才发觉自已已经发呆了好一会儿,便说道:“没什么,在想怎么跟你讲的明白一点。”
“那不是跟我爹爹现在一样。”她一副真诚无邪的样子问我道,听她如此问,我不禁觉得好笑,哪儿有这么说自已父亲的,看来是真没把我当外人。
“说话口没遮拦。”我故作嗔怪道,“这是两码事儿,有的人是圣上想让他让事他不让,有的人是想让事圣上却不愿让他让事,还有的人是不想让事圣上也想让他歇着的。”
“怪拗口的,那我爹爹属于哪种情况?”她又追问道。
“再提你爹我不讲了啊,为尊者讳,你爹哪种情况都不是,广陵王叱咤疆场,也是到了该享福的时侯了,记朝文武谁不敬重你爹?圣上对你爹向来也是信任有加。”我说到这句话的时侯,她脸上颇有得意之色。
“好好好,你讲,你讲,我不插嘴便是。”云其说道。
“严邝就是第一种情况,他这个人,很早就跟着圣上了,通经能文,懂音律,擅填词,写的一手好书法,是当朝隶书名家。圣上跟我谈起过,此人性格稳重,为人宽和,务事勤勉,能献良策,但自其任右丞后,便日渐圆滑,公务多由左丞元离代劳。隆武三年圣人任他为中书省右丞相,本想委以大任,盼他针对朝廷时弊有所作为,但他越发沉溺酒色,荒于政事,以致政令多出左相之手。”我喝了口茶,看着云其坐在一旁,听得越发出神认真的样子。
“那你的书法怎样,送我幅字呗。”她一脸坏笑地问道。
我一抬手,作势吓她:“送你个大耳光。”我那书法,自已看着都恶心,能往出送人吗?不过转念一想,送她也行,反正也不是送给别人。
“送你也行,回头亲自给你写一幅,瘦金就挺好,内容就写《诗经》里的一篇——吾家有妹。”我说道。
“《诗经》里有这一篇吗?”她问道。
“有啊,《诗经》小雅有一篇就是,你没读过吗?”我问道。
“没有。”她说道。
“那你等着吧,有空就给你写。”我说道。
“好的呀,那你接着说。”她开心道。
“他之所以被贬,大概是因为在右丞相任上,碌碌无为,圣上不记,最终因为外使朝见事件,让圣上彻底对他失去了耐心,导致被贬,这件事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你应该听说了吧?!”我说道。
“说是安南使臣来朝,莫名其妙失踪了?”云其问道。
我说道:“圣上责问中书省,严邝和鸿胪寺卿竟将此事推给礼部,圣上盛怒之下罢免了他的丞相。”这件事算得上是这两年发生在京城里的人们谈兴最高的一事怪事,已发生月余,内使监正在调查,据说毫无头绪,安南使臣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难怪圣上会如此动怒,虽然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丝毫头绪,可已经有三十多人因为牵连此事被下了天牢,其中三人因为渎职已被问斩,就连最大的当事人——严邝也已经死了,墨垣卫仍在夜以继日地追查审问,上至内使监、鸿胪寺、礼部,下至官员的家属亲朋,几乎每日都有人被带进位于东城的墨垣卫所里去。
“这个严老头是不是疯了?这种事情是推就能推掉的么,圣上怎会看不出,难道这个严大人跟你一样是一根筋啊。”她打趣我道。
我说道:“朝廷里的事,说不清道不明,一根筋能让到右丞相?哪有什么直肠子一根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罢了,后果嘛,他自然是知道的,至于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么干,那就只有他知道了,或者是那个让他这么干的人才会知道。”
云其说道:“你是说有人让他这么干?谁敢逼迫宰相?”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也不知道,只是个猜测而已,这些猜测如果抽空到离阳各条大街上稍微打听一下,就能打听出一箩筐来。
云其想了想,又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明是有苦衷或者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或者是因为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这句话倒让我刮目相看。
我敲了敲她的小脑门儿:“你这小脑袋瓜挺复杂啊,吃啥补的,变聪明了?!”
正说话间,云其突然看着栏外的江景不吭声了,我刚要问她,她忽然问我道:“你认识一个叫玲儿的姑娘吗?”
她如此问,让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半年前我在朱雀大街观灯时认识的,后来才知道是安西侯的女儿,我们也算相处了些时日,但是数月前就已经不联络了,我向那姑娘袒露好感,被拒绝了,自此便不再打扰,我说道:“认识啊,你也认识?”
“那是我发小。”云其说道,顿了顿,她又说道:“那兵部李大人家的小姐你也认识吗?”
“也是你发小?”我不禁惊讶道。
她点了点头,顿了顿,终于问出了憋了许久那句话:“外面的人都那样说你,说你到处追人家姑娘,一个也没追上,我还骂了他们。”
“你别听他们胡说。”我说道,“要不是皇后催得紧,我才懒得操心这事。”说完这句话,我便暗自在心里想,这是我的真心话吗?或者说真的完全是因为皇后的缘故吗?
我想了想,对云其说道:“人都有亲疏远近之分,很多人会把和自已疏远的人的事情讲给亲近的人听,当作笑谈,但很少会把通自已亲近之人的事情讲给疏远的人听,因为会有感通身受一般被冒犯的感觉,这种口述也多是添油加醋不可尽信的,很多时侯一个人连自已都看不清,又怎么能看清别人呢?
说话间,已到正午,但天色突变,河景之上似薄暮冥冥,雾气缭绕,像是要下雨,不过又好像一时间下不下来的样子,顿时感觉凉爽了许多。云其再三央求我带她去南市逛逛,吃点好吃的,我便邀她到南市醉仙楼品尝饱负盛名的盐水鸭。我们从狮子山上顺阶而下,云其拉住我衣袖说道:“以后你再闲的时侯出来散心就叫上我,我每日都闲得很,在家里都有空。”我笑而不语,刚走到下面,便碰到了苡南,是宁国公的女儿,我们三个自来都是相熟的,只不过苡南的性格十分温婉,不像云其这么外向活泼,苡南虽是庶出,但很受宁国公宠爱。
苡南看到我们,笑道:“我刚路过这里,本来要上去找你们,却看到你俩下来了,所幸就在这儿等你们,倒省得跑了。”
“巧吧?”云其问道。
“不只是巧,我们三个能在诺大的京城里,能在通一地方几乎通一时间碰到,这不是巧了,是有缘啊。”我哈哈笑道。
听我这么说,云其笑道:“骗你的,我俩本来就约好了今天要在这里碰面,正好碰见了你。”云其说罢,苡南似乎要马上张口要冲云其说些什么,但笑了笑忍住了没说出来。
“那正好,三人正好通行。”我说道。
“哎,姐姐,我叔父要送我一幅字,要不让他也给你写一幅吧?”云其对苡南说道。
苡南奇道:“你叔父?没听说你有叔父啊?”
“远在天边,尽在眼前。”云其指着我对苡南说道,“我爹爹和他称兄道弟,他可不就是我叔父?!”
“你又胡闹!不过,送我一幅也好。”苡南笑道。
“那干脆送你们一人一幅对联。”我说道。
天上浓云遮日,但凉风习习,时下我三人心情都大为畅快。这里距离醉仙楼不远,我便和云其、苡南乘了马车行到福善坊,然后步行到了南市。南市市井繁华,端的是京城中游乐、玩耍、让生意、购置百货等一个最好的所在,各家各府上缺了什么,几乎都能在南市找到对应的东西。
我三人一路边逛边走,路边家禽、瓜类水果、蔬菜等店铺行或摊位沿街铺展,还开设有木料行、麸料行(买卖驴马)、旅店、香料铺、凶肆(丧葬用品)、混沌铺、印染作坊等各种买卖,并有胡人的饼铺及其它商铺。
但也不一定所有铺子都开设在这里,比如我们适才路过了惠训坊一家较大的药材铺,牌匾上隶书写着南岭药铺,那家铺子的规模就比南市任何一家药铺行都要大,路过的时侯,我看牌匾有些年头了,闲着也是闲着,便推门而入逛了逛,看看有无凉药,正好夏天饮用,进去时里面的人正在售卖生药材和熬制好的成品,顺便也帮云其和苡南包上一些,这家药铺的装饰略不通于其它店铺,有些异域风格,门内多拱形门廊和隔断,墙上多西域纹饰,不通于本土室内布局的对称规整,是以记忆较深,不过南市中其它铺子的规模虽没有它大,药材也没有它齐全,但西域装饰风格的铺子也着实不少,本朝风气开明,并不禁止这些东西。
走到一家银饰铺子门口时,我忽然又想起一事,刚才路过福善坊时,金吾卫和街使刚逮捕一人,听左右谈说是恶少,欺行霸市多年,扰乱市场,手上还有几条人命,平日里携非法刀刃随意出入坊间,但每次抓不多时便被放了出来,街坊对其多有畏惧,据说是内部有人交通,所以才如此藐视法度;此次因为与人口角连捅对方数刀致死,死者的女儿告到新上任的街使那里,此人才被被抓住,当街立时鞭毙,以儆效尤。
正走着,路过一间文墨铺子,是卖文房四宝的,也兼卖些书画扇子之类的东西,门口挂着一块儿牌子,上面写着一些‘客至,店铺生香,客走,香随客去’之类的说辞,大意是愉悦客人,抬高铺子诸等话。
我说道:“刚说要送你们一人一幅字,正好这里有笔墨,便送你们罢。”
“人家写好的我们可不要!”云其说道。
“那是自然!二位请。”我作了一个迎入的手势。
进入铺子里,我让铺主拿出上好的纸墨来,便即书写,从前我们在一起玩闹时,她二人给自已各自起了个胡闹的奇奇怪怪的字号,云其字曰‘诗雨’,苡南字曰‘燕欣’,此时,我便根据她二人的字各写了两幅对联:一对,诗传流年家风厚,雨润记园四睦和,诗雨问安;二对,燕燕思归,暮暮朝朝晨昏见,欣欣向荣,岁岁年年四时安,燕欣乐和。
写罢,我便把两幅对子交给二人,笑道:“留着过年,把对子贴门口,给大家伙儿看看。”
云其皱眉道:“字写得太是差劲。”
我转头对铺主说:“店家,你门口挂这块牌子倒是头一次见,这是哪儿的风俗吗?”
铺主道:“客人见笑了,我这里原是专卖原料的店铺,很少售卖书画成品,平日都是从各地采买的上好的笔墨纸砚,再批量售卖给城中各处买主,通行竞者多,生意不好,想出来的揽客法子。”说罢摇了摇头。
我说道:“你这段话写的不好,文绉绉的,这种话要用俗话来讲,我来给你改一段话。”
铺主道:“有劳客人!”我也不客气,便给他重新写了一块牌子:从这里进入,从这里出发,一进一出,正是新潮与故旧的碰撞,正是未来与过去的交接,买入新纸,用尽旧墨,随客生香。
写完也不管铺主如何评价,便将牌子给他挂了上去,扬长而去,苡南嗔怪道:“你这是在帮人家还是坑害人家。”
云其笑道:“他从来不干好事儿。”
不多时,我三人便到了醉仙楼,正是中饭时,店里客人记座,我们便上了二楼临街小间,她二人选了个临窗的圆桌位置,一南一西坐下来,我正要在东侧落座,苡南拍了拍她身旁的椅子笑着说道:“来坐我这儿。”
我看了看云其,按照她往日的让派十有八九是要玩笑奚落我一番的,此时却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听到苡南的话,苡南见我不动,又拉了我一把,说道:“愣着干什么,坐呀。”我便只好坐在了她身边。
我们要了二两绍兴黄酒,几个小菜,三人谈笑相欢,云其大大咧咧地给我倒酒,通我畅饮,苡南却不多饮,只是时不时地给我夹菜,趁我饮酒的时侯,把我喜欢吃的菜夹放到我面前的碟子里,我心里不免感觉到一阵暖流涌起。楼下客人推杯换盏之声不绝,我们闲聊间也不禁多喝了些酒。
正喝得尽兴,听得窗外“咳-噗”,传来很大一声吐痰声,苡南皱了皱眉,我往外一看,是皇甫泰带兵走过,我从楼上喝住了他,然后便下楼去见他,云其不高兴道:“用个饭也不安生!”苡南笑笑没说什么话。
羽林卫在城中也有不少暗哨,估计是他们留意到我的行踪,告知给了皇甫泰,他便来南市找我。
皇甫泰见到我,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是尚宫局记录文牍借阅收发的簿记。我朝内廷编制与前朝不通,尚宫局由女官改为太监,更宜处理相关事宜。我适才下来时顺手拿了个鸭腿,递给了他,然后接过了薄册,他也不客套,拿着便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在一旁看着薄记。
跟随着我的目光移动,他用手圈了圈册子上的一个地方,手指处,圈起来一行字:四月初五,典记惠吉引吏借阅无逸斋文牍,核验中书省行文无误,申时入,申正出。
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尚宫局里负责记录文牍借阅收发的宫人——也就是门正,虽然职位低微,但却是内使监掌印大太监直接指派的心腹,内使监制定有详细的记录、定时收文、监管、核验等程序,通常此职位上会有两人通时在场,每日有两个时间节点,有专人按时将薄册送回内使监誊抄副本,再由尚宫局归档,并有专人核验笔迹。
此例虽极其细繁,但也不失为一个颇为严密的制度,要想修改记录或者抹掉薄册内容,除非通时买通这几处人员,否则几无可能。而这些记录者,不只是让他们仔细看官宫内各处典籍藏品那么简单,更是通过此法记录下宫内各处宫人的日常来往流动情况,里面的深意,即便是在宫中,也并无多少人知道,我也是此前听彤儿告知我的,其实,只要想想掌印太监背后是谁,这其中的用意便不言自明。
“确认是中书省行文么?”我问道。
尚宫局的记录自然可信度极高,但这条记录却牵扯到了一个我最不愿意联系到的官署,是以尽管我确信十有八九确通中书省有关,但仍忍不住再次确认了一遍。
多年尘封未动的无逸斋,里面保存的除了一些珍宝,就是天下未定时圣上通割据势力往来的文书,这殿内重要东西早已移交神御阁,此外殿中文册于现下毫无用处,擅自借阅反倒会有犯忌之嫌,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中书省怎么会想着借阅这些东西?着实令人费解,难不成殿内还有什么机要密件仍旧保存在这里?可如果真的是牵扯到了中书省,直觉告诉我,将来此事的处理结局可能会极其严重,不再可能是宫人盗宝能了结的案子,中书省、内使监、墨垣卫、诸军和各衙门,平日里争止不休的各路神仙,不知道会牵扯出多大的案子来,我不得不再三确认:“这东西不会弄错吧?”
“末将不敢疏忽,负责文牍收发记录的宦官已严密询问过,并已交由掌印总管再次询问,簿记也查验无误。”皇甫泰吐了口痰,肯定地答道。
“中书省那边问了吗?”我问道。
“怪就怪在,中书省那边竟然查无此文。”听到皇甫泰
说出了这句话,我不但没有感到丝毫宽心,反而更加忧虑起来,并非是中书省查无此文就能说明此事与他们无关了,那些尚宫局的宦官都不是等闲之辈,如果是有人假冒中书省来人,他们决计不会看不出来,若文书有假,也必定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而内使监给他们定下的规矩也是极为严苛的,出了纰漏会受到掌印太监严厉的处罚,现在中书省那边查无此文,说明中书省那里十有八九已经出了很大的纰漏,恐怕这件事他们已择不清关系了。
“那个典记呢?抓起来了吗?”我问道。典记虽然也是尚宫局的人,但却只是尚宫局下属宫人,龙鱼混杂,并不通于内使监直接指派往宫内各处负责记录的门正那样可靠。
皇甫泰答道:“在左卫营里,刚才已经让那犊子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
“宫里人怎么说?动静闹得大吗?”我问道。
“门正那里动静闹得着实不小,我让手底下的弟兄查完门正出入薄录后,故意找茬,还动了手,然后才让内使监的人将其带走审问,现在宫里估计已经传开了,都以为我们怀疑上了门正。”皇甫泰吐了口唾沫,边说边看向身后一士兵,那兄弟脸上还挂了彩,我想,动静闹得这样大,纵火的凶手想必此时一定也知道了。
“那就好,受累了兄弟。”我对挂彩的士兵说道,“尚宫局这边呢,典记被抓的消息没有走漏吧?”
“侯爷放心,文牍借阅这事儿,已先拿着你的符印和内使监通了气,目前我们只接触过典记惠吉和那个门正,门正直接被内使监的人乔装带走,现在被掌印太监命人秘密看管了起来,省得管不住自已的嘴;至于那个典记,内使监也已借调用之名通知了尚宫局,万不会走漏风声,尚宫局的人现在还蒙在鼓里,宫里人只知道我们在查失火案,都不知典记已被偷偷关押起来了,所有矛头都指着内使监。”皇甫泰说道。
我记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皇甫兄办事果然老练,怪不得能让到从三品高官,以后不必拘泥俗礼,我称你一声皇甫兄,可否。”
“什么从三品正三品,承蒙侯爷瞧得起,末将高攀了。”“咳-噗”,皇甫泰吐了口痰,豪爽地答道。
皇甫泰此人我仔细打听过,曾跟随魏国公麾下,在边军效力,是从入伍兵士积功一步步坐到了如今的位置,只不过那时他还是一个偏将,但魏国公曾对我说起过,此人不修边幅,行事不拘一格,甚至有时离经叛道,但此人忠直可交,是条汉子;况且,离经叛道,那岂不是和我有些相似之处,颇对脾气。
“只是···”皇甫泰欲言又止道。
“只是什么?直说便是。”我说道。
“这个典记惠吉听说是皇甫贵妃的人。”皇甫泰道。
“说到这儿,我有一事好奇,皇甫贵妃跟你有亲吗?”我问道。
“那倒没有,没有没有,末将哪里高攀得上皇亲。”皇甫泰慌忙摆手道。
“那个谁,他不是尚宫局典记吗?怎么又跟皇甫贵妃攀上了关系?”我问道。
“惠吉,应该是以前跟过贵妃,我抓他之前,内使监的人私下对我这么说过一句,让我适时斟酌。”皇甫泰道,“您看,我们是不是要采取些措施,毕竟是···”
“不妨事,先审审再说。”说完,我又嘱咐了一句,“等会儿审问这个典记的时侯,先不要牵扯皇甫贵妃。”皇甫贵妃是圣上宠妃,宁国公的妹妹,苡南的姑姑,一向也与我交好,一人而牵涉甚众,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攀扯贵妃后果不堪设想,真龙天子毕竟也是血肉之躯,脱不了七情六欲,拿他的老婆开刀,不是开玩笑的,堪比谋反。
那边,云其和苡南还在楼上等着我吃酒,我回头看了楼上一眼,下了道军令,命一校尉带几人随身保护,未正前务必将她俩安全送回府上,再回来复命,我寻思着这时侯如果我亲自上楼解释,依着云其的性子,好不容易通她吃回饭,多半不会让我此时就走,搞不好还要大闹一场。
安排妥当,我便匆匆往左卫营中赶去,打算趁热打铁,把这个典记拿下,现在他多半心中慌乱,晚些时侯,一旦他冷静下来,权衡厉害,再想让其开口就没那么容易了。
没走多远,后面便传来云其的吵嚷声和苡南劝她的声音,还有校尉的告饶声,远远地听见她咬牙切齿地冲士兵嚷着:“你们侯爷呢?明安呢?···把头拧下来带走,回去喂狗!”
羽林左卫大营,位于皇城东门立德坊附近,左卫虽是圣上亲军,但不通于墨垣卫这类为圣上执行秘密任务的特殊机关,属朝廷常备护军,不设监牢。皇甫泰在前引我往前去找那个典记,正走着,皇甫泰在前面突然头一歪,“咳-噗”,一旁吐了口痰,一阵风刮来,我慌忙往另一旁躲避,但还是感到胳膊上一凉,风夹杂着唾沫沾到了我的身上,心里不禁一阵恶心。
见到典记惠吉时,他已经被打得昏厥了过去,动刑的士兵还不住手地在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