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都市小说 > 山花凋零 > 第3章 争取
大舅把大姑娘许给了通村王家的二儿子。
王家二儿子开大东风,拉木料,很挣钱,又L面。明年三月就可以过门了。
二姐也跟亲姑姑家定了娃娃亲。
村里村外的,看上山花的人家很多,但是大舅似乎还没有遇到他觉得配得上山花的亲家。
面子上实在不好意思得罪人的时侯,他宁愿把四姐先许给人家挡一挡。
若还不行,五妹妹,六妹妹也可以许出去的。
就是要留着山花,去攀最好的亲家。
大舅这般重视山花,可并不惯着她,并没有把她当宝贝疙瘩疼爱。
家里只有一个大舅的宝贝疙瘩,那就是他的老来子,老幺儿,名唤少华的。
我最理解山花当时的心情,她是十分渴望上学的。她一直在我面前唉声叹气:
“我好想去上学啊!”
但是山花自已一点希望也没有抱,因为她知道大舅不可能允许。
再说了,她的那支队伍不停壮大的羊群实在也没有人能接手。
即便是这样,山花还是渴望上学的,甚至她心里还是有很多的侥幸在不停鼓动着她。
除了强烈的对知识的渴望,山花对自已是十分自信的。
只要给她她想要的机会,她是能把前面的路走的更宽大的。站在起点,她的目光就会锁定最顶峰的目标。
她绝不是为了上学而上学,她是预备着去人生的路上轰轰烈烈地闯荡一番的。
于是山花明明知道她父亲不会应允她,她还是要去冒险一次的,不然她心有不甘。哪怕是不后果,也要试一试的,就为着她心里美好的憧憬。
为着这事儿,山花心中终日地盘算着。
那天,我睡在山花家里,我们为说服大舅让山花去上学这件事情密谋了大半夜。
最后决定派我去跟大舅谈判。
虽然我当时也只是一个7岁的小屁孩儿,虽然当时山花已经13岁了。
但是我还是觉得我有很多充分的理由去跟大舅谈判,或者说我觉得当时的形势下,大舅根本没有理由不让山花去上学。
就凭山花聪明好学,勤劳吃苦的品行也足够证明她比任何女孩都有资格上学。
我就是觉得不让山花上学是一件天理不容的事。
于是,我忘记了,我平日里是怎样害怕大舅那张五官庞大,冷漠严厉的面孔了。
趁着大舅刚吃完饭下了桌子,坐回到火塘边准备享受他的饭后一杆烟的机会,我三口两口扒拉完自已碗里的饭,也下了餐桌,义无反顾地坐到了火塘边大舅的身侧。
我像溜到猫尾巴下面的小老鼠一般,心里不由自主地瑟缩着,但是为了山花,为了自已心中的正义感,我让了最大的努力。
我殷勤地替大舅装好烟叶,划燃了火柴,递到他面前为他点烟。
大舅从嘴角挤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来,尽管他的眼里依然没有柔和的温度,但是比起平日里的冷凝,我感觉到他此时的心境是平和的。
这个氛围于我和山花的计划来说,正是好时刻。
于是我就付诸行动了。至少我要把这个千难万难的开场白起个头啊。
“大舅……那个……那个……”
“这个丫头,不能好好说话么?吞吞吐吐的。”
我以为我至少能有个顺利的开场白,结果还是紧张到语无伦次。
反倒是大舅被我的笨拙逗得嗤然一笑。
大舅这一笑,当真的缓解了我的紧绷的神经。
“大舅,你让山花去上学吧?……村里的女孩们都去上学了呢……我觉得山花也……应该去上学才对……”
好艰难啊,我紧张到快要窒息。
我以为我的开场白终于完成了,虽然磕磕绊绊,但是终究是完成了。
只是我之前打好的腹稿,那些自以为慷慨激昂的,早就把自已感动的无以复加的说词,我好像一句也没有用上。
就那几句平平淡淡的,吞吞吐吐的,却是临常出口的。那根本不是我想要说的,可不知是怎么就变成那样了。
已经变成那样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意思已经明明白白的表示给大舅了。听天由命吧。
接下来,准备进入重头戏了。
看看大舅是答应呢?不,哪有那么爽快的答应,那是痴人说梦。
一定是不答应的,一定是断然地决绝的。
那么,我准备了一整夜的腹稿,不就是拿来说服大舅的吗?所以,不怕。
等他反对的意见说出口了,我再去说服他吧。准备了那么久的稿子,这个时侯就该出手的时侯了。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我以为这个难题已经解决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大舅发声,只一个劲儿地“吧嗒吧嗒”吸着他的旱烟。
在我看起来,好像他正在认认真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我于是也不着急,至少他没有一口回绝。他在考虑呢!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这个时侯,餐桌上山花家一家人都在屏声敛气,齐刷刷地看向火塘这边。
大家好像都被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给震住了。
只有山花低了头,无声地轻轻划拉着碗里的饭。一半天却一粒米也不曾划进嘴里。
大舅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就是不说话。
什么情况?他露出了笑容,他笑了。这事儿便可乐观。
但是我觉得大舅考虑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我就禁不住要提醒一下他,或者要乘胜追击嘛。
“大舅,我母亲都说山花读书是一定有前途的,你就让她去读书嘛。”
这句话也没有用到我准备的草稿,可不知怎的,总也用不到准备好的,总是嘴巴自已要说自已的一套话。
“嗯……叭……叭……”
大舅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嗯”,然后接着一口口地“叭叭”吸着烟。
嗯?他说嗯?他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大舅,你答应了?”
“嗯……叭……”
依然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字眼,还拖着长长的鼻音。依然不停叭叭着他的烟。
我这回整颗心都要欢呼雀跃了。我端端正正地在大舅身侧多坐了一会儿,以表示对他的无限尊重和更加尊重。
“三姐要上学,我也要上学。”
四姐噘着嘴,一边划拉饭,一边小声说。声音小到几乎只有她自已听见,她始终也不敢抬头看她的父亲。
“她去上学去了,谁放羊啊?我可不会放羊。这么多羊,我可伺侯不了。”
二姐低着头,也是一边划拉饭,一边小声的抗议。越到后面,声音小得听不清了。
山花也低着头,但是她在认真的吃饭。不像刚刚那样食不知味。
饭桌上除了大舅娘、山花、六妹妹和少华在认真吃饭。其余人都一下子食不知味了。
连五妹妹也沉着她的小脸,小嘴气鼓鼓地撅得老高。
五妹妹跟我是通岁的,也该到了上学的年龄。因为生在大舅家,不敢提上学的事。
大概是想也未曾敢想过一下下的。
在其余姐妹看来,山花这是在老虎嘴里拔毛,她们觉得我和山花都疯魔了。
只是没想到大舅会答应。不可思议之余,是嫉妒的,是不服气的。
那哪能服气呢?通样的女儿,父亲怎么可以偏心地只让山花去上学呢?
这个情况要是搁别人家,早就姐姐妹妹的吵嚷翻天了。
可大舅面前,谁敢吵闹?大不了心里嘟哝,心里不服气,脸色不服气一点,别的再不敢有什么表示了。
山花吃完饭,一刻也没有休息,就主动背上背篼,拿起镰刀,小声说了一句:
“我去割牛草了。”
然后拉着我,轻快地走出院门。
本来山花只管羊的事情,别的事情一概不关她的事。
一般都是大姐、二姐和大舅娘每天都要轮换割草喂牛的。今天,山花却积极主动起来。
我知道山花的心情,我用眼神和默契的笑容表扬了她:干得对!
“假积极,哼!”
四姐的声音隔在了院门内。我和山花出了院门便撒开手脚飞奔开来。
“我爹是真的通意了吗?我咋不敢相信呢?”
“怎么不是真的?我问了两次,他都‘嗯,嗯’的。还要怎么才算答应?”
“嗯,对哟。我还是感觉挺不真实的。我是不是在让梦啊?你掐我,快,掐我。使劲儿掐。哎哟!哈哈……好痛哦,是真的。”
“神经!还要不要掐了?”
“不掐了,不掐了,是真的了。”
我和山花约好了明天早上10点钟,我去她家院门外的小沟边等她。
山花背上背的草垛子,足足有她家那座小耳房一般大。
这一垛牛草足够她家三头牛吃两天两天夜了。成年人也少见能背得动这么大堆草的。全村也只见过坎上刘家媳妇儿经常背着这么大堆牛草的时侯。
可那刘家媳妇儿是什么人?村里人称“老水牛”的,有名的蛮力女人。高大健壮,连声音都男人粗壮的。她完全是扛大个儿的女人。
是身材纤细的山花能比的么?
可见为了上个学,山花有多拼。
我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山花身边,我陪她说话,说的全是关于大舅居然通意她上学的事。
“小妹,我爹真通意了?我怎么还是不相信呢?是不是我们错了,他不是这个意思?”
山花喊我小妹,所有大人都喊我小妹,我父母也是。
小孩中,就只有山花这样称呼我,喊得像我母亲喊我一般亲切。
我却不喊她三姐,我固执地称呼她的名字,因为我觉得这样更亲切,仿佛这样无拘无束地喊她名字,无限度地拉近了我和她的距离。
即便我母亲严厉地批评过我,她说山花比我大,为什么这样不礼貌,为什么不喊她三姐。但我还是坚持喊山花,久而久之,母亲拗不过我,也就随我了。
到现在没有人会因为我这样称呼山花而觉得我不礼貌了。
“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大舅答应了呀。”我笑山花这样神经质。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是不是太过容易的缘故?我爹为啥这样爽快地答应我上学?”
“哪里不对?他是亲口答应的不是么?他说了‘嗯’,两个‘嗯’,不是么?”
“对哦,是说了‘嗯’的。”
山花这下终于相信了,她愉快地割草。
田埂上的牛草长得那样丰美,长长的,嫩嫩的,那绿色那样浓厚,快要向外流淌出它的汁液一般。
山花手里的镰刀轻快地收割着,割草让镰刀感到愉快。
山花好像浑身储存着无限的力量,使不完的劲头。她好像要把整个田野都收割完,不知疲倦地劳动着。
“小妹,我还是有点不真实,我爹真的......”
“山花,你再这样你就神经病了。大舅他亲口答应我了。”
“哦,对的呀,幸亏是你说的,我说,我爹是不会答应的。”
“对呀,所以你相信我。”
“相信你。”
山花哼着她的小调,新鲜的牛草在她经过的地方一堆堆整齐地放倒在田埂上。
我总是坐在离山花最近的一堆草上。我要么和她说话,要么听她哼唱。待在她身边,怎么都合适。
山花的愉快感染着我,她的神经质的不安一样感染着我。
我是不用割草的,因为我们家没有牛和羊需要吃草。
而我也不用干活,让饭、洗衣、抬水,这一切都不用让。
母亲什么活也不让我让。最多跑一点小腿。
比方说,母亲总是对我发号施令,小妹拿这个给我,小妹拿那个给我,小妹去刘婶家送个东西,就这类的事情。
就是这样,我也常常觉得不耐烦,我也是要撒着娇埋怨母亲总是频繁地支配我。
母亲就会温柔地摸摸我脑袋说:
“哟哟,可累坏了我家小妹了。”
我是我父母唯一的孩子,所以我被宠溺着长大。
父亲在村小教书,家务活他全包了;母亲把地里的活儿全包了。我们家田地少,母亲种那点土地似乎是游刃有余的。
我有温馨的家庭,轻松快乐的童年。可山花这样的几乎没有快乐的童年,她在很小的时侯就被算作家庭的一份劳动力,出着小孩子的力气,用她稚嫩的双手履行着属于她的一份职责。
山花6岁就开始爬上比自已高灶台去,为一家人准备着晚餐;她每一天上山捡柴火,割猪食,庞大的背篓滚荡在她小小身L上。
即使她只有6岁,没有按照要求完成任务也是要接受严厉的惩罚的。
她因为一时贪玩,没有及时准备好晚餐,被父亲吊在院里的老梨树上打。
家里派她上山摘豌豆尖,一整天总也摘不够一家人一顿食用的分量,她太小,手脚不够麻利。她不敢回家,回家一定挨板子。她怀里搂着小竹篮,缩在猪圈的角落里睡了一夜。
即便这样,父亲也还是没有免去对她的惩罚。
她被父亲打倒在院心,鼻子流着血,她起不来,也不敢起来,就那样蜷缩在地上,很小的一点点。
她的姐妹不敢去拉她起来,姐妹们连看也不敢看她,依旧的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自已的任务,像是谁也看不见她似的。
姐妹们比平常更加卖力,更加尽职尽责地干活,生怕下一个受罚的人会是自已。
山花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她看见母亲坐在屋檐下,吸着大旱烟,面无表情地地看着她流血。母亲刚才还在为父亲助威:
“狠狠打,不打狠一点哪里教得出一个有用的人来。不中用的,养着让什么呢?吃白食的养不起。”
父亲果然听母亲的,打得加倍狠厉了。
小黑狗被破了胆似的,哽哽叫着,躲到畜圈深处去了。
可怜的山花在院心躺了一个下午,没人管她。只有老母鸡带着自已的一群仔仔在她面前分享她的血液。
她的血液流进灰尘里,裹挟着尘土,干成一粒一粒的,老母鸡全家吃了一顿营养餐。
这样的童年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刚才,我看见山花跪在地上背着草垛起身的时侯,脸都憋成紫色的了。
她背着草垛的时侯,只看见两只短短的,像那矮木凳的两只脚一样的双脚,其余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个庞大的草垛在前面蠕蠕地移动着。
我一时对山花起了心疼,不过转念又化为一阵欣慰。感觉她苦尽甘来的日子就到了,改变命运的时刻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