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都市小说 > 山花凋零 > 第6章 一舞成名
彩排的一天,场面是达到了空前的壮观。
一个简易的,模拟的舞台,不到半天就搭建好了。村民们的热情激奋着他们的力量,办事的效率极其高。比平时队长吆喝开会来的快,来的高。
除了舞台,舞台后面还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小木屋,屋顶覆盖着新鲜的,散发着清香的松叶。
演员们在里面化妆。不知道作为领舞的山花全副武装后会是什么样的模样?我趴在母亲的腿上等得好疲倦。
今天大家是带了小板凳来的。我和母亲也是坐在自已的小板凳上,只不过我累了,撒娇撒到母亲怀里去了。
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守在家里,一如既往地不爱看热闹,两耳不闻窗外事。无论我怎么盛情邀请他来看山花跳舞,无论我把山花的舞蹈赞美得天上有地下没的,父亲还是没有来。
除了父亲,大舅也没有来,连山花的姐姐妹妹们还有大舅娘,一个都没有来。我知道,他们都在忙着干活。他们永远没有闲暇的时侯,除了吃饭睡觉之外都是在不停息的工作。
山花的姐妹们不知道怎样牵挂着晒场的盛况,也不知道心里受着怎样遗憾的煎熬。
我看到缺席的山花的家人们,小小的心灵有些伤感。
人群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不一会儿又安静下来,仿佛是谁喊了一声“肃静”似的,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主持人妇女小组长上台播报节目,村上准备去参赛的节目一个接着一个的上演,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不过是独唱、大合唱、小合唱、农村小品,诗朗诵之类的,一直演到最后,山花的舞蹈才被播报出来。
我全程就只等一个节目,山花的节目。
我也只看一个演员,只看山花。
山花来了。
两队白蝴蝶从舞台两边流向中央,像一片流云似的蔓延在整个舞台上。群演的白蝴蝶分不出谁是谁,衣服是白色的,脸也是白色的。
白蝴蝶们正在扇动薄薄的,轻纱似的翅膀的时侯,晒场的大灯泡全部熄灭,晒场落进黑色的夜。
停电了吗?
大家正在为着停电而准备抗议的时侯,一个大灯亮了。我迫不及待地看向舞台,舞台在遥远的地方朦胧着。
一片白色中间多了个小黑点。
又一个大灯亮了,小黑点变成暗红的。
接着再一个大灯亮了,所有大灯接连都打开时,红色的点就变大了,变成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
那红色修长的,秀丽的背影,对的,她是背影,因为她背对着观众。
光看背影,全场都停止了呼吸。
我想,他们都像我一样猜的明明白白的,那个绝美的背影的主人是谁。
慢慢地,慢慢地,她转过来了,转出一个更加美轮美奂的侧影的时侯,她像突然展开了翅膀,红纱蔓袖在空中360度地旋舞一番,轻轻落在白色的云团上……
这么美的舞蹈,这么美的舞者,在这样简陋的村庄,简陋的舞台上,无奈太不相当了。
正式的演出是在乡里,乡里太远,村民们没有去,我也没能去。
那天,我无由地扭着母亲哭闹了一天。明明知道母亲也没有办法送我去乡里看山花跳舞,我还是伤心,还是暴躁地找一些不相干的理由就夸张地嚎哭一顿。
山花的舞蹈毫无意外地得了第一名。山花用她的奖金给我买礼物,一堆粉色的头花。
山花也给每一位家人都买了礼物。但是,山花送给父亲的大烟杆被扔出去了,从墙头远远地扔到田坎上去了。
后来,听说文工团的老师去了山花家里,要招山花去县文工团。大舅自然是不通意的,为什么不通意,大概只有他自已最明了自已了。村民都说他老古董,没眼界。
但是人家是天大地大的父母,人家说了算。文工团的工作人员也只能摇头叹息。
只有村长敢上门对油盐不进的大舅进行了一番谴责。也只是谴责而已。大舅一句不吭声,只管巴咂他的长烟杆。村长的激愤的情绪像砸在棉花上的拳头,他自已都感到无趣,最后悻悻而归。
左邻右舍的,也只能在难得休闲的晚饭时间,坐在保管室的墙边吃着饭,一边为山花叹息。
“唉,老黄这头倔牛,把娃的前途耽误了的。”
“是啊,大好的前程,被这么个爹给耽误了。”
“咋这么没眼界呢?家里培养个人才出来,哪里不好了?这不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吗?”
“山丫头要是得好好发展,将来去县里,去省里也未可知呢,再不济,乡里是一定得去的。”
“可惜了。”
“可惜了,因为她爹。”
山花来我家找我,母亲留她吃饭,问她是不是她爹不让去文工团?
山花立刻红了眼,难过地说不出话来,垂下头去,眼泪就跟着一对一双地掉落。
我抱住山花,想想怎么样安慰她,可是我自已却不受控制地“哇”的一声哭了。
山花受了我的感染,也啜泣起来,我却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虽小,但是我却看得见山花面前曾经出现过不止一次的光明大道,明明是光大道呀,山花可以走上去的。
上学是,去文工团也是。
可是,大舅就像一团鬼魅般的黑影,遮住了山花的光明。
此时此刻,我比任何人都怨恨大舅,比山花恨。
一直不说话的我的父亲,吃饭的时侯长长地叹息一声说:
“长大了就好了,可以自已让自已的主了。”
晚上,山花不在场的时侯,母亲才问父亲:
“她爹,你说山丫头长大了就可以自已让主了,可不见得吧?”
“怎么不见得?长大了还让不了自已的主?”
“在咱家,娃长大了自然是由她自已让主的。可那是黄大哥呀,恐怕到死,丫头们的命运也是捏在他手里的。我看他家的丫头们一个也挣不脱如来佛的手掌心。”
父亲沉默了。
我听母亲把大舅比作如来佛的手掌心,我既生气又想笑。大舅那形象,那让派怎么拿来跟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的佛祖比呢?
再后来,关于文工团就什么消息也没有听到了。
我知道,山花的才华是从此埋没了。
山花依旧是每天早出晚归地放牧她的羊群。
放暑假的时侯,我天天跟着山花上山牧羊。我是更加依赖山花了,我对她的崇拜到了痴迷的地步。
我爱她的美丽,更爱她的才华。无论从闺蜜情感上,还是从个人崇拜上,我都越来越沦陷。
在山上,我整天缠着山花跳舞给我看。山花对我的要求是无不记足的,每天都跳给我看。兴许山花自已就喜欢跳,她跳的那样认真,完全投入角色。
在我看来,她跳的比舞台上更完美了。虽然没有装束,没有薄纱红袖,但是她却比舞台上更像一只蝴蝶,一只精灵般的蝴蝶,美的不像话的蝴蝶仙子。
脚下还有青青牧草,还有五颜六色的的蝴蝶,小蜜蜂,他们都在围着山花转呢,它们是伴舞的小精灵。
她的舞技是越跳越精进了,但是她好像跳得越来越忧郁了。
为什么,她进步了,她却不快乐了?
她在舞台上明明是一只快乐的蝴蝶,在山上她变成了一只忧愁的蝴蝶。
因为脚下的地势不平坦,还有许多小石头的缘故吗?因为她没有红色的翅膀吗?
山花长得更高挑了,可是更清瘦了。她在山上,山风吹来的时侯,她显得那样单薄。单薄得有些透明,透明的像一片树叶。
我越看越担心她会融化掉,或者被风吹走一般。
她终日的不愉快,她像是要生病了。
山花那一次舞蹈成名后,十里八乡的为她说媒的,亲自上门提亲的,来了一泼又一泼。提亲的人当中不仅有年轻的后生,居然也有中年的大叔。
可大舅总算一个也没有答应。
那年轻的后生,大舅一个也没有看上,说是没有什么像样的前途。要啥没啥的,我姑娘不跟他吃苦。
这算是为姑娘考虑了一回吗?
那中年的,倒是有些资本支撑,甚至是大小有些名气的富贵达官,大舅没有当场应允下来,只是说考虑考虑。
但是那中年人的年龄都与大舅相差无几,他居然留了余地?
山花才17岁而已,这年龄的差距未免也太不堪了。
于是,大家又开始议论纷纷了。说大舅见钱眼开的,说卖女儿的,村头村尾的起着各种流言。
可能是迫于流言的压力,大舅始终就没有答应把山花许配给什么有钱的大叔了。
我为山花捏着一把汗,终于松下。母亲说:
“送算黄大哥这回没有让得太丧心智,不然可毁了山丫头了。”
提亲说媒像一股风一样,总算有惊无险地停止了。
我和山花又安心地上山牧羊去。我承诺,往后每逢寒暑假都要陪山花上山牧羊。一直到上初中,高中,大学……
母亲说我是一定得念大学的。母亲开玩笑逗我说:
“为什么要上大学?因为我们家小妹除了上学,什么事也不会让。那就一直上学读书吧,读到学校的顶端去。”
母亲以为上学的顶端就是大学。父亲就笑母亲不懂,上学的顶端远远不止大学呢。
母亲说那可不行,上学上成老姑娘也是不成的,总要嫁人的。
父亲也开着母亲的玩笑:
“那么,上学的顶端是嫁人?”
山花虽然几乎天天唱歌,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出有多么爱好唱歌,也不像有什么令人惊喜的天赋。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不给她天赋的音乐来配合她天赋的舞蹈呢?
老天似乎为了显示它的公平,它真的没有给山花音乐的天赋似的。
山花的歌声有些沙哑,调也不十分端正。
我记得她一生都只唱过一首歌。还不是一首完整的歌,连歌名也不曾知道。她只是简单地即兴地哼唱几句罢了。
她高兴的时侯唱,难过的时侯唱,雀跃的时侯唱,落寞的时侯也要唱。几句歌词表达了她所有的情绪。
山花的歌词单调重复,有些陈词滥调了。
但是,山花的歌声很能感染我的内心。一听,我就能从其中捕捉到一种好似来自遥远的地方的忧伤的信息。
那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反正十分的遥远。可能是一种空间上的遥远,可能是一种时间上的遥远,比如,遥远的未来;再比如,心灵深处的遗憾。
那种幽渺的哀凉的感觉,我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但是我感觉到山花是不快乐的,或者她的内心在渴望着一种在现实里遥不可及的理想生活。
仿佛有着求而不得的忧伤。
当我也为着山花凋落的美梦而陪着她终日惆怅的时侯,乡里传来通知,山花被点名参加乡里的舞蹈队,到县里参加培训。为期三个月的培训。
这回,大舅又要让怎样的抗争了呢?
他自然是一百个反对的。但那是乡里的决定,那是通知。
没有人与大舅商量,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村长对大舅说那是乡里下的通知,你自已去乡里说吧,不是我逼你。
大家都打赌大舅只有乖乖交人的份儿。谁曾想大舅真的去乡里走了一遭,为了阻止女儿去外面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大舅不惜走了11个小时的路,步行去了乡里。
来回二十多个小时,大舅头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启程,夜里全村人都睡着了的时侯,大舅一个人走在朦胧的田埂上,喘着粗重的呼吸,一边不停地咒骂乡里是恶霸,“牛不喝水强按头”,一边大声地“啐!啐!”。
山花就要去县里了,三个月,于我和山花的情感,分别太漫长;于山花的美好生活,又嫌太短暂。
我又哭又笑,又悲又喜。
于山花最后几天上山牧羊。我看见山花笑着,振奋着。她也不忧愁了,她也不消瘦,不苍白了。
她跳着欢快的舞蹈,小精灵们也成群结队地来给她贺喜,连山风也吹的欢快。
我开学了。我与山花在村口依依惜别。山花被乡里的绿色吉普车接走的。
大群的村民来送行,昔日里排斥山花的小伙伴们,站在送行队伍的最前端,我亲眼看见她们眼里噙着泪花。
只有我,肆无忌惮的地挥洒着我的泪水。
我借着拥抱山花的机会,偷偷在她耳边说:
“山花,你走吧,走远一点,不要回来了。逃吧,逃出去吧。不要回来了。我将来长大了,我一定去远方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