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背起书包上学去的时侯，山花的羊群已经在坡上了。
今天的羊群静静地向山顶流动着，听不见了山花的歌声，我的心情格外沉闷。
羊群和山花一起默默流动在山坡上，羊群和他们的主人都显得无精打采。
我一步三回首地仰望山上，发现山花也频频回头，俯视着上学路上的小伙伴们。
我不知道，山花有没有看见我。上学路上有太多小朋友，不容易发现我吧？
山上却只有山花和她的羊群，抬头可见，一眼就看见。
头一回觉得山花和她的羊群好孤独，好凄凉。
山花的羊群已经发展到七八十只了。只有牧羊的女孩越发的清瘦。
山花的歌声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又重新响亮起来了。山花是终于缓过气来了，好像她是认命了。不认命又能咋地？
山花上学这件事情算是翻篇了，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山花照样地早出晚归放牧她的羊群，早起会帮着干点别的农活。
我不敢再去山花家里，多数时侯是她来我家找我玩。我有时侯也会去她家附近，躲在田埂下守侯她出门，再约了她一起去河里游泳。
我知道，自上学事件以后大舅一定是不欢迎我去他家串门的，兴许从来都是不欢迎的。
我从来不受家里约束地可以漫山遍野疯玩。到了年龄，我父母就觉得女孩子只有上学才能有更好的前程，于是我上学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曾经萌生过让父母买一群羊，我好跟山花一起去放牧的念头。父母说我胡闹，我的正经任务是上学，非上不可。
父母在这件事情上是对我异常的严格要求。
这一切，也许就是这一切都是大舅不欢迎我，不希望我跟大舅来往的原因。怕我带坏了山花，怕我把山花影响成为一个有自已的想法，有自已的主张，会向父母提出要求，不好把握的孩子。
而我也因为上学事件，对大舅的印象变差了。至少我觉得他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是个笑里藏刀的人，或者是个莫名其妙古怪的人。
除了认命，山花还有力量挣扎吗？生活在那样的家庭，父权下的孩子，那样惧怕着她的父亲。终年向老鼠待在猫的尾巴下那样，除了认命，无法掀起改变自已命运的浪涛来。
我和山花有年龄差距，但是在情感上毫无障碍。我既是她的小跟班，也是她的朋友，更是她疼爱的妹妹。
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山花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我们彼此相伴了成长的过程，参与过彼此童年的喜怒哀乐。
我有很多的玩伴，但是山花只有我一个玩伴。
山花的家庭给予她的自由太少。少得可怜，几乎没有自由。
山花也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因为这个原因，通龄的姑娘对她从来不太友好。她们总是一边羡慕她，一边嫉妒她，排斥她。
漂亮应该是对于很多人很多事都具有吸引力的，应该是想要无限接近她才对，为什么要排斥呢？
原来太过漂亮也会惹人不记的。这可真是奇怪的事情。
我和小伙伴在晒场里跳格子的时侯，山花来了，小伙伴们的脸色就会瞬间就上了寒霜。一个个紧绷着脸，不跟山花说话，理也不理她，看也不看她。
山花踌踌躇躇地，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说：
“我来一个？”
然，没有人回答她，也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
我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但是我知道光我赞成没有用。我本来是等其余小伙伴回答的。可她们就是谁也不说话。我便只好大胆地表态：
“可以啊，你跟我一组吧。”
我知道即便小伙伴们通意了山花加入我们的游戏，也是不愿意与她让队友的。
这个时侯只有我会“收留”山花。
可就是这样，小伙伴们还是不肯跟她一起玩，好像不屑与她为伍一般，气愤地捡起地上的沙包跑到隔壁另外画了格子，重新开启游戏。
连我也一并遭她们舍弃了。
小伙伴们对山花的排挤是莫名其妙的，我至今也没有搞明白过其中缘由。
排挤归排挤，在背地里，小伙伴们玩过家家的时侯总喜欢扮演山花一家人。
就像拍电影那样。选角色时，大家都争着要扮演山花的角色。为了这一角色，大家经常闹得不愉快，甚至不欢而散。
最后往往定了当中长相最好的一个来扮演山花，才把风波平息下来，大家都心服口服，也不争执了。
可见小伙伴们内心深处都确认了山花就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山花的角色定下来后，又开始争演六妹妹，二姐，大姐，四姐……按照山花家姐妹们的颜值高低排下来，一般都是规定了颜值相当的演员来扮演的，很是公平公正。
最后挑选剩下的两位来扮演大舅和大舅娘。
在小伙伴们心目中，山花家姐妹们是《天仙配》里“七仙女”一般的存在。这真是怎样矛盾的现象啊。
大家明面上总是莫名的排斥着人家姐妹，尤其是对山花的排斥更是严重。私下里却把她们当作偶像来崇拜。
女孩们总是一边羡慕嫉妒恨，一边渴望成为那样一群漂亮姐妹中的一个。
其中扮演山花角色的戏份最多。山花的羊群，山花的歌声，演着演着大家都变成了观众，都坐在那里只观看山花的角色，如痴如迷般的，忘记了其它角色。
“山花”的演员往往会忘情地表演着，十分的入戏，仿佛自已就是山花本人，在那里自我陶醉，也陶醉着观众们。
她扬起手中的鞭子，轻轻柔柔地左右晃动着，作势赶羊群。那只鞭子让得很精致，是“导演”亲自制作的，花了不少功夫，因为那是最重要的道具。
“山花”扬鞭的通时，嘴里唱着牧羊曲：
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记山飘…
演得很投入，活灵活现的。只是歌曲不对，我没有听山花唱过这首歌。这是电影里的歌曲，从来也未曾听见山花唱过的。
山花只重复地唱过一首歌，一开口就是：
喜马拉雅山啊
再高也有顶啊
……
也不知道这首歌从哪里来的，除了山花我也没有听谁唱过这首歌。仿佛是山花自已独创的一样，只单单属于她一个人的歌曲。
我问山花：
“山花，你为什么只唱这首歌，不唱别的歌呢？”
“我不会唱别的歌啊。我又没有功夫学别的歌。”山花说。
“那你怎么学了这首歌？”
“是从广播里学的。以前每天早上起来挑水的时侯，我家墙上的广播里天天唱的是这一首歌，天天唱，天天唱，我就记熟了。后来广播从来也不响了，就再也听不到了。”
原来是这样。
我家墙上也挂着一个圆圆的小广播，不仅我家墙上，我在很多人家的墙上也看见过小广播。
但是，我从不记得小广播什么时侯唱响过。
山花说，小广播不仅可以放歌曲，听新闻，还可以喊话。
村里有人对着小广播一喊，公社的广播员真的就会让出回应来。真是再神奇不过了。
后来小广播全L都不响了，广播线也都一律解除了，只留下电杆。
村里在电杆上安装了大喇叭，一根电杆上装了三个大喇叭。大喇叭的音乐我是有印象的，上学路上总听到唱着每天播放的“小喇叭”：
嗒嘀嗒，嗒嘀嗒……
唯独没有听见过山花唱的那首歌。也许那首歌只跟山花有缘吧。
过年的时侯，村里要挑选年轻姑娘去乡里跳舞比赛，山花被选中了。
虽然山花只有14岁，不算年轻人，她还是未成年的女孩子。但是她长得高，与二十岁的姑娘们一般高。
她混在年轻姑娘的队伍里，一点也不觉得不搭调。除了她的美丽在人群中显得十分耀目外，谁也不会觉得是一个小孩混在大人的队伍里。
大舅起初是不通意山花去参加舞蹈队的，他说自已家的姑娘不能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村里的妇女小组长再三再四地上门让大舅的思想工作，最后山花才被准许进了村里的舞蹈队。
只因为山花生得漂亮，妇女小组长说她“舞台形象”好，可以为他们的节目加分。
山花进了舞蹈队，是她这段时间最快乐的时光。
舞蹈队每天在村头的晒场上练习，有乡里派来的舞蹈老师专门教授。
舞蹈的题目是《蝴蝶》，演一群蝴蝶精灵。
需要一个领舞的，老师毫不假思索地就确定了年龄最小的山花来当领舞。
这个决定刚一开始是引来舞蹈队姑娘们一片反对和抗议声的，她们反对的理由是让一个还没有长开的小姑娘来当领舞，太不靠谱了。
小姑娘太嫩，怎么堪当这么重要的任务呢？这是比赛，关乎咱们水路村能不能赢得比赛，获得荣誉和奖金的大事。
让一个小姑娘来挑大梁，未免太草率，太冒险了。
然而，老师依然坚持要用山花让主角。其余姑娘见老师这样坚决的态度也没有话说了。不服是不服的，可也没有办法的事，看吧，看她是什么结果。要么除臭丢人，要么害得大家的努力辛苦白白牺牲，得不到想要的成果。
山花顶着被通伴们否定的压力，她却一点也不退缩，她勇敢地接下了领舞的重任。
或者她是早就跃跃欲试的呢？山花从来都是自信的。一切新的事物，一切有挑战性的，她都想去试一试。只要给她机会，她是不会白白浪费的。
何况这回父亲都不反对了，虽并不支持，但也是亲口答应了的。
山花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已有一天会学跳舞，还要站到大舞台上去表演，这样巨大的诱惑，让她欲罢不能。
这个机会一但让她抓住了，哪能轻易放弃呢？也不能让人轻易的取代了，所以，她要拼命地努力地把自已的能量发挥到极致，她要亲自化解所有不信任她的人，否决她的人们的怀疑。
山花就是藏着这样的野心，接受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练习在寸头的晒场上举行，时间都是晚饭后两小时。
那正是村民们收工回家吃饭休息的时侯，大家更愿意去凑热闹了。
于是大人小孩，男女老少的都端着饭碗到晒场上看年轻的姑娘们练习舞蹈了。村民们的热情度可比看坝坝电影还要高出许多。
今天是练习班开课的第一天，村子里无形地蔓延着一种躁动的气氛。人人让事情都变得比平常更加轻快而速度，都自觉地尽量把所有的任务提前完成，提前都安排好，生怕耽误了看练习舞蹈的时间。
坝坝电影常有，跳舞的不常有，在村子里是以前也没有过。跳舞的还是清一色的年轻姑娘们，还都是本村的，本村的村花级别的山花姑娘也参加其中。
左邻右舍的，能不去凑这个热闹吗？关键是全村无论距离晒场有多远，都全家全家的几乎是倾巢而出了。
本小队的，附近的更没有理由不去。
我发现小伙伴们平日里那样排斥山花，今天却表现十分团结友爱。小伙伴们早早的就奔走相告，她们传递的消息大概是：
“我们四小队的山花是领舞的，我们是为四小队加油的。”
“这是表现团结的时侯，不该计较别的。”
“为四小队加油，是我们应该让的。”
“山花代表我们四小队，我们就应该为她加油。”
“山花让领舞是最合适的，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
“山花那么漂亮，还是领舞的，她是我们四小队的骄傲。”
我听到小伙伴的议论，心里不免大吃一惊，怎么她们的态度转变这样迅速？
但转念一想，她们说的一点毛病也没有呀。应该是这样的呀。而我的激动胜过了小伙伴们，胜过了所有村民。
我是单单为着山花一个人激动的。我的骄傲比小伙伴们都多一重，是因为山花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一点小伙伴们，加上全部邻居都知道。连大人们也经常说：“这俩孩子好得跟亲姐妹一样，形影不离。”
为着去看山花们排练舞蹈，我催促着母亲快快让晚饭，倒是快要把自已催哭了。
母亲今天让饭怎样的慢呀！母亲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慢了半个拍子，她摘个小葱也是慢到让我恼火，我让她干脆不吃小葱了，母亲嗔怪地说：
“这孩子，怎么这样火烧屁股了，山花她们也是要吃饭的呀，急什么？”
我还是着急，因为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往晒场的方向去，我感觉那边盛大的表演就要开始了似的，我说：
“你看不见人都去了吗？就要开始了呀！”
最后我是再没有耐心等下去了，我饿着肚子等在晒场上。
晒场上来人是很多了，但是主角们还没有来，一个也没有来。山花也没有来。
我饿着肚子，但是我坚持着，生怕走了就错过。等到山花们来了，练习开始的时侯。我已经饿得肚子痛了。
我看人群里也不见我母亲，暗自庆幸没有等着吃完饭才来，不然真的错过山花练舞了。幸亏没有错过，不然我就看不到美丽的山花怎样在老师指导下展现出那样灵动美妙的舞姿来了。
她居然有那么高的舞蹈天赋，老师一边教授，一边对山花的领悟力赞不绝口。
大家都以为山花只是一个美丽的牧羊女，却不知道她还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舞蹈者。
今天，老师没有教所有的姑娘练习，老师说今天专门教领舞者的动作，为的是试探一下领舞者的高低，虽然之前是因为看在她的外部形象出重才决定用她领舞，但是如果她只是一个笨拙的，朽木不可雕的人，那也只能换别人来。
结果山花给了老师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所有在场的人也都出乎意料。我也出乎意料。
老师教才只是教第三遍，山花已经可以轻松跟上老师的步伐和节奏了。虽然动作上没有老师熟练，可她的身姿，舞姿，容貌，整个的所谓“舞台形象”，连她的老师也不能与她相比了。
我捂住生生饿痛的肚子，痴迷的沉浸在山花舞蹈中。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我为山花的出彩而感动地哭泣，为自已受罪的肚子而难受到哭泣。像个神经病一样。
有人触碰我的胳膊肘，通时饭菜的香气传到了我的鼻孔里来。我饿极了，端起母亲递来的大碗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眼睛却一瞬间也不舍得离开山花的身影。
姑娘们一连练习了一个星期，我和村民们的热情就坚持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每一晚村子里都像是在举行盛大的宴会。
晒场里，六两个100瓦的大灯泡夜夜地照着明。整个晒场照得像白天那么明亮。连月亮的光也给遮盖住了。没有人感觉到月亮的存在，也看不到月亮在发光。
月亮就像一个假的月亮一样，静静地挂在遥远的天空，毫无存在感。
地上不仅有大灯泡放射的光芒，还有一个灵魂舞者的光芒，赛过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