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8年8月,炎热的夏天。
对闽东鹫峰山南麓素有“地无三尺平”之称的梦龙县普通人来说,这个夏天没有什么稀奇和不一样,但对张大山而言,却注定是不平凡的,这是改变他人生命运的又一次转折,他没想到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在书写他曲折的人生史诗,都是在勾勒他与命运抗争的精彩画面。
这里曾经是明朝文学家冯梦龙工作过的地方,如今五百年过去了,却是贫穷依旧,落后依旧。开门见山,交通不便,信息闭塞。
典型的国家级贫困县:
地无三尺平,
路无三尺宽。
出门要爬岭,
开门就见山。
当地童谣是这样唱的。
今天是上班报到规定期限的最后一天,张大山的母亲早早地起床,准备好早饭,就等儿子大山吃饭后,赶紧背上背行李去学校报到。为此,她特别给大山煮了六个鸡蛋,好让他在路上饿了吃,顺便图它个六六大顺。
祖祖辈辈,代代传承,不就图个事事顺心吗?
她不知道那个新成立的乡在哪个角落,但听邻居说那地方离城关还很远很远,早上从家里出门,走路、乘车,再走路,翻山越岭,弯弯曲曲,要七八个小时才能到达呢。
怎么就分配到那么个偏僻遥远的地方?
她有些不解,以为县里的干部欺负不识字的庄稼人,但回头一想,也不对,要是当初,没有人愿意到俺们村子教书,哪有今日大山成为文化人的事,大山又怎么能吃上公家饭,成为国家干部呢?虽说离县城远点,离家远点,可那里的孩子通样需要老师。况且是新成立的乡,新的学校,人事简单,关系好处,去那里,说不定要比在县城更有前途哩。
可在这之前,哪怕是一分钟之前,她还在心中暗暗责怪在县里当干部的弟弟呢:就这么一个外甥你都帮不了,还要你这当官的弟弟有啥子用呢!
“唉!”
“让年轻人走走路,锻炼锻炼兴许没什么坏处。”大山父亲见老伴拉着脸,把烟斗往矮凳敲了敲道。她乜斜了老头一眼,心想也对,两颊瞬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2
张大山吃过早饭,背上挎包,走一个小时的山路,来到城关,买了张车票,坐上开往政和方向的班车,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到达下车的地方溪源桥头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多。
他在路边找块石头,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向过路老伯一打听才知道,这里距离自已要去报到的莲花乡还有四五十里路,而且上山下坡,路面不平且不说,还都是荒山野岭,杂草丛生,荆棘遍地,走得快要四个小时,稍稍懈怠走慢些,五六个小时也说不准。
“喂,小伙子,你没有带个水壶吗?”回答完大山的问话,老伯刚走两步,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惊讶地望着大山,不解地问道。
“没有啊,要水壶干吗?”大山一愣,通样不解地瞅着他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心想这老伯也真怪,问水壶干嘛,莫名其妙。
老伯本想再说两句,但见大山爱理不理,一副不屑的样子,转身便走。
大山走到溪边,双手掬起一捧水往脸上一泼,顺势抹一抹,算是洗了把脸,他顿觉神清气爽,浑身舒畅。再低头看看水中倒影,随水一漾一漾,不觉笑起来。从明天开始,自已就是国家干部了,他终于实现父亲惯常念叨的:宁可折去半条命,也要埋葬“农”字头,到城里当干部的夙愿。
站起来,伸伸腰,眺望眼前巍峨的高山,他不禁“啊”的一声大叫,尔后蹲下,伸出手掬起一捧水,靠近嘴边,伸出舌头一舔,清甜、凉爽,或是渴极了吧,他干脆把肩上的包袱往小溪边上一抛,蹬直双脚,双手支撑着,俯下身来,张开嘴“咕噜咕噜”地猛喝起来,牛饮一般。
好畅快啊!
喝饱喝足后,他拍拍鼓鼓的肚子,弯腰拾起包,坐到岸边榆树荫下,解开包袱,拿出母亲早上准备的鸡蛋,狼吞虎咽,一口气就吃掉了三个。
他这才想起母亲的好,早上还埋怨母亲蛋煮得太多呢,要不是她想得周到,这下肚子饿着,去哪里找吃的东西呢?
这一带远离县城,属“南路蛮”,不但经济落后,就连语言都与众不通,他们讲的是连猫狗都听不懂独立方言,全县十多个乡镇,唯独这片相临近的两个乡镇的人很少和其他乡镇的人有聘亲结戚的,张大山在这一带,可以说连个熟人亲戚都没有,母亲最初的担心和埋怨再自然不过了。
孩子,永远是母亲心头最牵挂的那块宝!
3
大山虽已十八岁,不管是从法律的角度,还是按农村习俗都已算是个成年人,可在母亲的眼里,他仍是个不谙世事、不懂事理、不能照顾自已的傻孩子。
他没有想到山路那么长,山岭那么陡峭,喘着气在曲尺“之”字形的山道上攀爬了将近两个小时,竟还没到山顶,仰头向天一看,顶多过半而已。
“车岭车到天,九岭爬九年。”
大山生平第一次对这句话有了最真切的L会。他实在是太累了,气喘吁吁,腿脚酸麻,头一回独自一人走这么远的山路,爬这么高的山。
汗一直在淌着,从额头,从脸颊直往外冒,浑身湿透透的,落汤鸡一样。口很渴,却找不到喝水的地方。他这才明白先前山下老伯以怪异的眼光,好奇地质问“没有带水壶”的原因。
真是个怪老头,明知这种情况,干嘛不直说呢!大山心里多少有些怨气,但转念一想,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既没地方买,也没地方借,说了不也等于白说?
在路边坐一坐,走走停停,他终于走到了路边的亭子。长亭送别,这里应该是供人话别休憩的地方,他一屁股坐下,顾不得长条木凳是否沾记灰尘,也不管地上青苔碧绿,是否打滑,他只想快点歇歇脚,凉快凉快。口渴不说,肚子还很饿。
他再度解开背包,伸手掏鸡蛋时,却突然触碰到一个粗糙方形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块乌黑粗糙的电子表,时间显示下午两点十分。
临行前,母亲告诉他:“你舅舅知道你被分配到新成立的莲花乡中心校当老师,就特意叫他朋友从石狮给你买回一块电子表。有了它,你就好把握时间,免得睡过了头,耽误上课,误了人家的孩子。”
是啊,自已也是农民出身,庄稼人家送孩子读书实属不易,他们渴望通过读书考试这条还算公平的路,告别“农”家,走出大山,成为吃公家饭的人。这是多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让梦都想的事。
兴亡百姓苦,农民任何时侯都处在社会的最底层,都是权力的垫脚石,永无翻身见天之日。村中的老人常常这样说。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当年高考以三分之差落榜,县里税务局、农业银行都在从高考落榜生中按分数从高到低招聘干部时,父亲偏偏一根筋,说什么那些职位天天和金钱打交道,容易犯错误,还是去读师范,将来当老师的好,不但工作稳定,而且受人尊重,还不会走上犯错的歧途。
父亲经历“三反五反”,经历过“文革”,见过太多的人昨天风光无限,今朝就被戴高帽、坐飞机,挨批挨斗。
张大山拗不过父亲,流着泪,放弃到税务局、到银行上班的机会,乖乖地去读师范。转眼间,两年师范生活画上句号,从明天开始,他就是国家干部了,是个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了!
嗨,他摇摇头,对着亭子剥落斑驳的土墙无奈地笑笑。
“走啊,走啊!”
大山深处,密林中突然传来叫不出啥名的鸟的叫声。声音尖利、急促,仿佛在催促他:赶紧上路,赶紧上路……
走出亭子,抬头一看,林木苍郁,直抵蓝天白云,天只剩下头顶上方的那一小块,茫茫林海完全挡住他的视线,他像一只蛰居林底的树蛙,眺望前方,视野有限,树木茂盛,郁郁葱葱,终日不见阳光,难怪亭子阴冷、潮湿,地面已是青苔翠绿,寒气十足。站在路口,阴森森的冷气不时袭来,从后背直透凉到脚,进而贯穿全身。
“唬——唬——唬——”
像极飞瀑撞击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沉闷、抑郁,让人毛骨悚然,心悸恐慌。大山不禁打个寒战,他折回亭子,拎起包,快步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