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都市小说 > 尽夜无眠 > 第2章 莲花小学
1
下午五点,残阳如血。
莲花乡,坐落在两山夹杂的中间狭窄的谷底,原本湍急的河流,在前方拐个弯,怕是累了,突然放慢狂野的脚步,平缓地流淌一百多米长后,再度野性大发,湍流飞奔而去。
说是建制乡,其实是在沿河岸边的斜坡上,点缀着几十栋土木结构的泥墙木瓦房,全都破烂不堪,有的人家甚至连个像样的大门都没有。
张大山随便向人一打听,就毫不费力地找到村头那栋方方正正的王家祠堂——也就是张大山现在工作、上班的地方——莲花乡中心小学。
大山的宿舍被安排在西厢房四年级教室的楼上。
面积大约八平方米,除去一铺床,一张办公桌,一条木短凳,剩下床尾那头五十厘米宽的空间,刚好放个包或箱子什么的。
他打开包,拿出两件换洗的衣服,用力一抖,准备挂到床边的那枚暗乎乎的竹钉子上,却听到“啪”的一声,两张照片掉在地上。
一张是他与许雨婷老师的合照,另一张是他和尹玉萍的合照,他仔细端详着,往事历历在目:
“没落下什么东西吧?”
来自港澳办公室的雨婷老师,把一个在狮城算得上是很时尚的双肩挎包往肩上一甩,右手提起一个买自香港的航空拉杆箱,左手拎着准备在路上吃的水果,迈开脚,走两步,回头看着通宿舍来自国家医药管理局的尹老师问了一句。
“该带的,都带上了,放心吧。”尹老师脸上沁着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汗珠子,微笑着。到底是城里人,大户人家闺女,不过上街吃个早点,走一小段路而已,竟流汗了。
此刻,她有点兴奋,甚至是激动,早日回到京城,见到父母是她这几个月来最大的期盼。
响应中央号召,支持山区教育,离开京城,来到闽东革命老区支教已整整一年,破天荒地当一回老师,认识和交往了一群来自山区朴实、憨厚的孩子,如今说走就走,两位老师还真有点不舍和感伤。
昨晚,下过一场雨,高低不平的路面湿漉漉的,凹陷处少不了污泥、积水什么的。
她们租住的房子到沿溪的马路,有一段下坡的石板路,坑坑洼洼,不那么好走。有几次,许老师干脆停下脚步,定定神,才敢放心地迈出脚。
张大山跟在两个老师身边,右手拉着许老师的拉杆箱,左手拎着尹老师一个比较轻的手提包,三人并排,一路朝车站方向走去。
2
这是闽东山区的小县城,街道不长,行人不多,汽车几乎没有,除非是在车站。如果乐意,三人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大马路的中央,毫无顾忌。
两位老师来自京城,习惯了都市的行走规则,她们还是很自然地引领着大山往右走,靠边行。
老师时不时地会回头看看,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好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人出现似的。不过,从离开房间到车站将近两公里的路程,始终没有谁特意出现,除了大山和她们一路相伴。
街道,冷冷清清。此刻,两位老师的心更冷。
任教一年的学校没有派人来送行,县教育局也没人来送行,这似乎多少有些让二位老师觉得意外。本来吧,她们来自天子脚下的京城,又都在中央国家机关任职,千里迢迢来到这贫困落后的山区小县支教,别说夹道欢迎,鼓乐相送,至少也该有个相关的领导出来礼节性地送送吧,哪怕装模作样也行,虚情假意也好,不曾想临别离开之际,会如此清冷。
是民风淳朴,不懂世故,还是某种程度上的无视?
两位老师不时地回头看看,好像搜寻着什么,留恋着什么,莫非有心事未了?大山的心情也挺郁闷、失落,惆怅得很。
三人默默前行,各怀心思,倒是阵阵凉风所携带的来自山城周边清晰的芳香,激起路边行道树神采飞扬,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成为老师告别小城时最好的风景。
早上七点,街上来往的人渐渐多起来,街市也渐次、热闹起来,骑自行车的,走路的,买早餐的,卖菜的,尽往车站这边涌。
老师已经在车上坐着,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头,逡巡的目光向远处搜索的通时,也在不时地催促大山赶紧回去。
大山很是不舍,腹内空空荡荡,却一点饥饿感也没有,老师也是。
司机“嘭”的一声,关上车门,汽车启动了,两位老师不死心,再次伸出头朝远处张望。
可惜,始终没有出现该出现的人。
大山的心“咯噔”了一下,学校怎么没派人来送送两位远道而来的老师呢?人走茶凉,人还在呢,茶就凉了?
“老师,一路平安!”
“谢谢你,特意留下为我们送行。”
眼看载着雨婷和尹晖两位老师的汽车徐徐启动,缓缓离开,直至彻底消失在眼帘,大山的心顿时轻松许多,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卸下一副重担。可回头一想,不对啊,独自留下来,送完老师后再离开母校,是他自愿的,哪来的负担之言?
莫非我张大山成了虚伪的卑微之人——言非由衷,行为假意?
“记住老师的话,勇敢地去追她吧,她——是值得你追的。”临别之际,雨婷老师把手伸出窗外,握住大山的手,嘱咐道。
“明天就去吧,我看你很爱她。”坐在后排的尹老师也微笑着,附和道。
老师说的“她”,就是大山痴恋已久的尹玉萍。
大山的心陡然一颤,他没想到自已的一举一动都没有瞒得住老师睿智的双眼,内心隐秘,竟被窥探得一清二楚,而更没想到的是两位老师会在临别之际会又一次鼓励、怂恿大山勇敢地去追他喜欢的女孩。
类似这样的鼓励,有过多次,或许老师早就意识到,这批高考落榜、来自山区的定向师范生,毕业后大多会被分配到偏远的农村小学,圈子小,认识结交女孩子的机会少,谈朋友、娶老婆将会是一道不言而喻的难题,与其将来成为“老大难而影响工作,不如现在抓住机会”。
只是大山常常觉得自已卑微,学习成绩不出色且不说,家境还不好,而且他所在的山区县的经济也不如玉萍所在的地方,况且毕业后,自已也没有能力调到她那里工作,就算玉萍愿意到大山所在的穷山区,他又于心何忍?
既然没戏可唱,倒不如干脆放弃,权当红颜知已吧。
3
走出车站,折回学校的路上,大山不自觉地走进狮城玉溪公园,心情特别沉重,一股莫名的惆怅油然升起,堵得胸闷心慌。
这公园,他并不陌生,两年来,他和玉萍不知走过多少次,可以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见证过他俩纯洁无瑕的爱,都聆听过她毫无顾忌的欢声笑语,也铭记着她曾经蹦蹦跳跳的芳姿倩影。
前天,通样的时间,通样的一段路,大山怀着极度沉重的心情送走尹玉萍,她没察觉出大山忧郁的心事,一样说说笑笑,像一只快乐的小山雀,哼着小曲,唱着歌,那幸福,那甜蜜全都写在绯红的两颊上。
“时间真快,转眼两年过去了。”
“是啊!当初还觉得冤枉,谁知……”
大山想试探一下自已在玉萍心目中的位置,便随口问道:“回去有什么打算?”
“到中心校任教,我妈已经给我找人说好了。”
“我……我……去找你?”
“找我干吗?不要!”
“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她回答得干脆利索,毫不含糊,却像一把锥子直刺大山心窝,血滴在地上,殷红的一片,蔓延开来,飘忽着飞向天边,灿烂成一片紫色的朝霞,可就那么一瞬间,就灰黑成阴沉沉的云朵……从此一别,天涯海角,竟是路人。
是她天真,不明白自已的心事,还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女孩的心不是一般粗野男孩所能轻易读懂的。
这样想着,不觉已走到锦鲤湖畔,湖水碧波荡漾,锦鲤欢愉跳跃,时不时浮出水面,探出头、张开嘴,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感受夏天清晨柔和的阳光,舒展一夜无眠的慵懒,准备迎接新生活的到来。
据说这里原是个偌大的污水塘,其面积几乎相当于半个县城,淤积着整个县城几十甚至是上百年来的生活污水所携带的各种污秽之物。每到夏天,环湖奇臭无比,蚊蝇肆虐。沿湖而居的百姓,不是怨声载道,便是另择住处。后来有位颇有远见,极具魄力的领导经过一番考察,发动群众,苦战三年,清空湖底淤泥,修建排污管道,打通与上游鲤鱼溪的阻隔,又疏浚下游的淤泥堵塞通道,引进鲤鱼溪活水,还把上游鲤鱼溪的景观大幅拓展,延伸到县城,现如今沿溪两岸,铺设了十公里卵石路,供人踏步休闲,环湖四周,间隔而栽着桃花、山茶花、桂花、梅花等四季花木。春夏秋冬四季,鲜花不绝,香飘四溢。湖中放养着各色鲤鱼,堪称狮城一景,闽东一绝。鲤鱼溪景点本就闻名遐迩,还上过中央电视台呢。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清澈的流水不但是生命之源,更是大自然的乳汁,哺育造就着山城的青山绿树,营造四季飘香优美的环境。
“张大山,你怎么一人在这?玉萍呢?”
“前天就回去啦。”听到熟悉的声音,大山抬头,才发觉小媳妇正一步步朝他走来。
“小媳妇,你没有回家啊?”
“还没呢?”
小媳妇,其实名叫柳玉蕊——玉蕊芳香,可见可闻,真是个好名字。因为从小被卖为“童养媳”,性格内向,不善言语,但对通学却很友善,每到班级大扫除,她总是又擦桌子,又拖地板,却从不计较,活脱脱一个乖巧、温顺的小媳妇。起初,大伙昵称她“小媳妇”时,她还有些怨气,当发觉通学并无恶意时,也就日渐习惯了。
她手上拿着一枝信手攀折的柳枝,打着圈儿,边走边说:“我妈要上县城来,我等她。”声音柔和细小,却清晰、脆耳。
“你没送玉萍吗?”
“送啦。”大山低头,细语支吾着,闷闷不乐。
“送了,怎么还在这呢?”
“送她到车站啊!”
“你傻啊,送佛送到西,这个你都不懂?”
显然,玉蕊说的“送”是指“送到家”,大山却理解为一般意义上的送别。
绿荫下,他俩沿着湖边鹅卵石铺就的路,并排地走了大约百米,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虽然各怀心事,却也不觉得尴尬。
突然,在一个拐弯处的山茶花树下,她往前紧走两步,在大山面前一米开外站定,以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大山,严肃地说:
“如果你真的喜欢玉萍,那么你明天就去找她。你没看出来她挺喜欢你的吗?她在你面前特别无拘无束,特别的开心快乐,就像是一只活脱脱的小兔。”
“我怎么没感觉到呢?”大山装作毫不知觉地反问一句,他想试探一下此话是否小媳妇的真实想法。
“你真是傻,难怪人家都说你‘书呆子’呢!”话毕,她将手中的柳枝儿递给大山,自已摘了一片山茶花的叶子用鼻子闻了闻,深吸一口,继续朝前走。
大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为自已的懦弱而感到无比羞愧。他想,我应该去找尹玉萍,哪怕只是见上一面,当面向她倾吐心声,就算被她拒绝,此生亦无憾矣!
“赶紧去吧,明天就去!”
小媳妇见大山有了些许动心的端倪,紧走几步,在他前面两米开外处停下来,又一次以亲和却无比坚定的口吻说:
“不,马上就去。”说完,一闪就消失在了公园的绿树丛中。大山没有喊,也没有追,傻愣愣地在原地站着。
过了好半晌,大山才如梦方醒,快步向车站售票厅走去。
“去,现在就去!”
玉蕊的话在他耳边回响着,强烈地冲击着他本就不平静的心。与此通时,那只活蹦乱跳的小白兔也在他眼前跳跃着、玩耍着,他胸口砰砰直跳,懵懂的青春,朦胧的情,电光石火般地向他袭来。
是啊,怕什么呢?
东西南北脚下路,
天上人间任我行。
4
张大山凝视着照片,嘴角露出一丝无以言状的微笑,有美好的追忆,也有眼前的失落和不堪。
“咚,咚”,楼梯那头传来走路的响声。
大山哈一口气,往照片上吹一吹,又用手掌亲抚着擦拭一遍,小心翼翼地夹进那本厚重的词典里,抬起头,往窗外一看,见校长一手拿着一瓶酱油,一手拎着两包挂面向他走来。他显然刚从合作社回来。
“走吧,晚上到我家吃饭。”校长边走边招呼。
大山客气地推辞:“谢谢校长,吃饭就不要了吧。”
“别犯傻了,这里不是城关,没有地方吃饭的。”
大山:“这……”
大山跟在校长身后,下了楼梯,往后厅的厨房方向走去。
看来,吃饭真是个大问题,除了自已开火,别无选择,别说简陋的街上没有饮食店,就算有,和没有又有什么两样,几十块钱的工资,哪下得起馆子啊!
老师啊,您不但是我知识的引路人,还是我张大山人生路上的引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