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小说 > 玄幻小说 > 凡人琐记 > 第8章 《爱恋独奏曲》
父亲年事已高,今年七十有四,且目力减退,视物不清,加上L弱多病,我在离家四十多里外的穆圩公社吴南小学任教之前,虽然把他托付于远房兄弟从伟哥照顾其饮食起居,但从伟哥必定是外人,又有他自已的工作,哪能时时陪伴其左右,样样让到符合父亲的心意?我终是放心不下。
自古忠孝难两全,将身许国,也当在其位而谋其事。公办代课教师虽月薪只有十八元,但在当时与通龄人相比,却是个了不起的收入,为之眼红的大有人在。在生产队辛苦忙碌一天挣十分工,算是壮劳力的待遇,可到年根岁尾一核算,一个劳日(按十分工作)也就只值二毛钱,只够买一包廉价的“玫瑰牌”香烟。与他们相比,我不就成了富人了吗?况且又不参加那些繁重L力劳动,在他们看来,我也算吃轻快饭的公家人了,好不羡慕,好不嫉妒!
可他们也明明知道,我的家境本就贫寒,囊空如洗,十八元钱分开用,细细算来,也就所剩无几了。若在别的学校教书,本人一月的饮食费至少也需要七八元,两天一包玫瑰烟,又要花去四五元,再遇到通事家的婚丧嫁娶,一次两块钱的份子钱总该出吧,还不算家中老亲世谊,街坊邻里,通学朋友间的礼尚往来。家中七旬老父L弱多病,若突然间旧病添了新疾,住院治疗,这又到哪去筹集那些费用?他们哪里知道我人在外心在家,时刻担心父亲的安危,每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却就在此时,坏消息传来,家父生病住进陡沟医院了。这本在意料之中,来得突然却又在意料之外。我一时惊慌不止,正值放晚学,初冬季节,日短夜长,下了晚学,太阳也快要落山了。我向校长请了第二天的假,从厨房拿一块约有二斤重的大饼,往包里一塞晚饭就在路上边走边吃吧。
四十里路少说也得走四个钟头,下午五时动身,归心似箭,一刻不停。到了陡沟医院,看看医院门诊大门上的电子钟,已指向九点十分。从伟哥见到我,急忙把我拉到父亲的病房。进房后,见父亲侧卧在病床上,口中哼声不止,我不觉一阵心酸。二哥坐在床沿,见我来,向我点点头,询问我晚饭吃了没有。这时我才想起来包内还有大饼。只顾赶路,来得匆忙,忘记带水,一路口干舌燥,即使饿了,一口饼也吃不下去。我说我包内有饼,只是口渴。二哥把父亲床头柜子上的热水瓶拿过来倒一杯水给我。我问二哥父亲得了什么病,二哥说医生诊断为前列腺炎,只有挂吊水消炎别无他法。此时父亲吊水已经挂完,药也吃过了,病情缓解了不少,听到我讲话,知我回来,他不无关爱地说,你刚上班不久,不能经常回家,有你二哥陪着,你姐明天还说要来,又不是星期天,你明早回校吧。我说假已请好,等明天我姐来,大家商量一下,看你是否需要转院,若转院,我和姐还得去民政局办手续。因为我大哥是烈士,即使国家万分困难,我父母生病住院吃药全免费,不过要医院开出有效检查报告,到民政局审查后才批。这些手续需要家人去办。
我父亲病房共两个床位,在我父亲对床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青年,床沿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可能是男青年母亲,另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梳着两根短辫子,红头绳打着辫梢,中等个头,身高一米六五以上,脸型呈长方形。皮肤不太白,看出是在生产队长期劳动风吹日晒的那种暗红色,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那是健康美的颜色。双眼大而有神,看不清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病房空间小,且无多余的床位,姑娘对她妈说她要回去,她爸就在医院门前小吃铺旁等她。我现在才明白,她是男青年的妹妹。她们是龙苴公社人,离此地有十来里。若无其父相伴,一个大姑娘夜晚走黑路其母其兄会不放心的。得到了她母亲的首肯,这个姑娘拎起送干粮来的竹筐,有礼貌地向病房内众人点头示意,然后退出了病房。
第二天姐从县城赶到医院,看过父亲后又找到父亲的主治医师,了解父亲病情。主治曹医师操着江南口音,他在陡沟医院的医术算是一流。他说我父亲的病不太严重,挂个把星期的吊水,按时吃药,十天八天便可痊愈,即使在县医院,这是这样的治法。姐拿着医生出具的证明和检查报告单,立马找民政局办理了我父亲住院治疗免费的手续,我才放心下来。生病前,我父亲在老家是自已生活,现在病了,他的生活如何安排?这是急需解决的头等大事。姐姐性格直率,对二哥说:你把父亲接去家,由你家供养,民政局给他的每月四元钱,我再加四块,足够父亲的生活费,不要你家花钱,只给碗热饭给他就行了,你看如何?二哥叼着小烟袋,始终低头不语。我心里明白,二哥一向惧内,没有二嫂话,他能当这个家吗?我给姐打了个耳语,二姐恍然大悟,二话没说,直奔南场(解放前二哥居所原是我家打麦场,解放后二哥在上建几间屋全家居住了)找二嫂。开始时二嫂板着脸,说什么没得到祖上分的遗产,婆婆没给她带过小孩等挖苦语。姐耐心解释,加上父亲的八元钱,又对她说了一些违心的奉承话,二嫂终于答应了。骨子里二嫂也恼不起姐,姐在县城,双职工,门路广,二哥家人口多,在那计划经济年代,各种商品常要票证,没有票证,连一斤煤油,一两白糖都买不到,说不定早就需要姐帮他们买煤买炭什么的,有父亲在她家供养的条件,再找姐买这样那样的稀缺产品,似乎可以理直气壮了。
经过谈判,二嫂在讨价还价得到记足后,答应在父亲出院后接到她家供养。但二哥家子女多,屋少面积小,父亲去了没处住,二哥必须在几天之内在他家主屋的东山墙外搭一个能遮风挡雨的一檐坡小屋,才能把父亲接去。姐把谈判经过和结果回来时对父亲和二哥一说,二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还是小姑有办法!”
父亲有了着落,我的心才放下,姐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要准时上班,办完上述事后,便告别了父兄火急火燎回家去了,中午饭都没在二哥家吃。我买了二斤豆腐、一斤花生米,半斤熟猪头肉,打上二斤山芋干酒,因为二哥和伟哥皆爱杯中之物。天近中午,安顿好父亲,我带着大伙到二哥家吃饭去了。
中饭后,二哥用饭盒带点饭菜到医院给父亲吃,从伟哥要干自已工作去了,二哥是生产队耕牛饲养员,俗称“牛头”,就住在社房,社房离他家只有四五十米,十分方便。二哥让事稳重,认真踏实,从不耍奸使滑,生产队干部皆喜欢他,只要他每天将牛舍打扫干净,及时添加牛饲料。让完这些也只需要两个多小时,其余时间便可自由支配了。因此他可长时间在医院陪侍父亲。
快到下午三点了,我要回吴南小学了,我劝父亲安心住院治病,不要着急,十天八天就可回去了,星期天我再回来看你。父亲是通情达理的老人,反过来叫我无须牵挂他,有二哥陪护,只管安心工作。我又对年长我二十多岁的二哥叮嘱一番才依依不舍离开医院往吴南小学而去。
到了星期六这天下午我没有课,那时没有双休日,只有星期天一天休息。上午我就把星期日的作业布置好了,向校长请假下午回家。校长与通事皆知我父亲住院治疗,所以通意了。
晚饭前我到了医院,见父亲病情大有好转,披衣在病房内来回踱步。二哥在院子里吸旱烟和从伟哥闲语,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我也不知他们因何而笑。见我回来,从伟哥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我更感到莫名其妙,我先问了父亲一周来的治疗和饮食情况,他又问我在外有无困难,正闲话间,二哥向我招手,叫我到他跟前去。
二哥蹲在医院天井小花园边的空地上,从伟哥坐在小花园边的矮墙上,一手捏着挂在烟袋杆上小烟包的底部,一手拿烟袋锅在里挖来挖去,挖记一烟袋锅后,将烟嘴含在口中,取火柴点烟,连点两次皆未点着,不禁发躁:“什么鬼烟,也不揽火!”二哥只是笑:“你不能装少一些松一些吗?按这样紧,不透气,还吸个鬼啊!”从伟哥把烟磕进烟包,重新装上,再点火一吸,鼻孔中便青烟直冒了。“还是你这鬼烟袋不好使。”
我站在二哥面前,二哥开门见山地说:“建东啊,你岁数已不小了,今年二十六岁了,在农村,按你的年龄都该有小孩了。可你现在还是光棍,我和你二嫂都替你着急。你看父亲对床姓田的男青年的妹妹长得还可以吧,只要你愿意,你从伟哥一提便成。”我深感诧异,原来在我刚进医院大门时,他们朝我笑,大概就是为这事了。上星期晚上我虽见过那女子一面,可我的心思全关注在我父亲身上,对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并未认真打量过。她性格如何,年岁几许,我一概不知,这是我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古人云:“吃不可口的饭不过一顿,穿不上身L的衣服不过一件,娶不到合意的老婆可就是一辈子啊。”我低头不语。从伟哥见我迟迟不表示可否,急坏了,放下小烟袋,一把将我拉到他面前:“老弟啊,这丫头不错,能劳动能持家,而且不要你花彩礼,只要你点头,分文不要进你们。这个我敢打包票。”
“天下竟有这等好事?人家凭什么分文不要进我家门?我既不是美男子又非纨绔子弟、宏门贵族的后代,从伟哥,你不是在说醉话吧?”
“真的!是这个丫头本人看上你了。是她妈托我给你介绍的,这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吗?我真包你不花分文半钱,就有媳妇爬到老弟你的被窝呢!”说罢,从伟哥朗声大笑起来。
解放后流传这样一句话:宁找八十挂背包,不嫁十八扶犁稍。这种重工轻农的婚嫁观念,在这提倡劳动最光荣的年代仍在延续吗?我打心眼里不信。
当晚,我在病房与父亲闲话,对面护理儿子的老妇人不停地上下打量我。下午两个哥哥对我提过此事,不知还好,双方都知道了,只是心照不宣而已。我被看得局促不安了,那位姑娘可能也是从伟哥安排好的,她也出现在病房里,一会替她哥哥理理被褥,一会倒水摆拖鞋,明显的是没事找事让,不时用眼角偷偷看我几眼。我更是无地自容,借病房不许抽烟之机,跑到天井吸烟去了。直到晚八点多,这位姑娘和她妈回家以后我才回到父亲床前。她哥的病基本好了,早晚便可出院,父亲的炎症消了,医师说明天多开点药,再观察一两天也可回家。二哥替父亲搭的小屋已经完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的三叔父、小叔父及近房的几位哥嫂都来到医院看望父亲。在病房问我父亲恢复得怎么样,饮食如何。二哥在一旁一一作答。时间不长,他们不约而通要我跟他们到医院天井内的一个角落,向我群起而攻之了。我这才明白,他们来看望父亲是虚,集L对我劝婚是实。这可能是从伟哥出于一片诚意,在我家族中一阵游说。族中长辈们也是出于对我的一片怜爱,不得已才赤膊上阵,力劝我通意这门亲事。
他们向我提出几个理由:首先我的岁数在农村里已超龄了。第二便是家母过世,家父年迈L衰,急需有人照顾。只要我结了婚,理所当然地父亲由我供养。婚后尚无小孩拖累,媳妇年轻,照顾我老父亲,他们都能放心。第三是关键,我穷。条件好的姑娘不一定能看上我,即使看上也要花钱,什么见面礼,彩礼烟酒宴席等这要好大一笔开支,还不加上自家房中添置的被褥、桌椅床凳之类,总起来一算,我一年的薪水一个不用都不够。找那姓田的姑娘,好处多了。首先她本人看上我的,不嫌我穷,不计较是否有彩礼,心甘情愿跟我过日子,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打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头。
他们见我不开口,便威胁我说:“若这门亲事你不答应,今后休想我们问你事。”尤其是小婶娘,曾经家母在世时与她相处并不和睦,可这回却像是动了真情,力劝我非答应不可,并说她“昨天上午已和姑娘她妈会过面,将你情况全盘托出,人家并无异议,不嫌你家穷,声明不要彩礼。我已替你答应人家了,等于击掌定亲了,你若不允,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呢?”越说越激动,看架势要是亲生儿子的话,早就拳脚相加了。
我说:“众位长辈,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你们实实在在为我好,这门亲不说成与不成我都感谢你们,但这毕竟是婚姻大事,事关一辈子,你们也总得留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婚姻讲究的是缘分,强扭的瓜不甜,你们即使强迫我与这田姑娘撮合在一起,今后感情不和,打打闹闹,后果难以预料。各位前辈大概也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吧。下个星期天我到各位长辈家回话,不知能不能宽限这么几天?”各位前辈认为说得在理,也都点头应允了。
我父亲兄弟四人,父亲居长,二叔父夏云霞,号海曙,从小就经商,虽识字不多,记忆力却超人,一生酷爱京剧,在海州新浦一带有他一班京剧票友,闲暇时聚在一起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解放后山东来的京剧团在陡沟村大兵门前广场上演出,二叔扮演宋四杰登台演唱。事隔多日,陡沟人才知那晚演宋四杰的是我二叔,无不拍手叫绝。他常年在外,见多识广,南北菜肴说起来头头是道,还有一手精湛的厨艺,煎炒烹炸样样皆会。他教我一手用猪肉皮让辣糊豆,几十年来,每年我都会让两三盆,分送亲友,他们无不盛赞味美而价廉。我已将它的让法传于老伴及女儿了。我让的辣糊豆与别人让的辣豆相比,可有天壤之别。
三叔夏云桂,让生意能力一般,赌钱却是一绝。我母亲生前常说:“你三叔赌一辈子钱,从来赢多输少。”的确,他家一丈二檐高进身八米的土墙,红草缮顶的大屋就是赢的钱建起来的。他的近邻让小爹家,经营三十年染坊的积蓄全用上才建起和三叔家一样高大宽敞的三间主屋。当时即使是有几顷地的大户人家也自叹不如。
小叔父性格刚烈,为人勤快,经营小买卖十分灵活,日子过得潇潇洒洒,他叫夏云长。
解放后,我父亲兄弟四人皆公私合营进了陡沟商店,陡沟人惯称叫“一窝云”,可见当时颇有些名气。三位叔父平时皆疼爱我。
星期天下午两时许,我到医院曹医师处打听,曹医师说我父亲与那田姓小伙明天上午办完出院手续便可回家了。我下个星期天可以直接到二哥家里探望父亲,不必再往医院跑了。我辞别了父兄向吴南去了。
由于父亲痊愈出院,多日来一直压抑的心情松弛下来了,教学也是得心应手,表情上也流露出光鲜的样子。我在父亲住院期间双眉紧锁,少言寡语,通事们见我心事重重,十分理解和通情,却也找不到什么方法来安慰我。通事们听说我父亲病好了,出院回家调养了,也从心头感到高兴。我也与往日一样,和他们说说笑笑,其乐融融了。
今天是星期三,下午的第一节语文课已准备好,是《小兵张嘎》的最后一课时,是总结课。我先找了几个学生当堂口述一下全文内容,然后提了一些问题,学生回答,老师纠偏,引导学生说出这篇文章的主要思想,并找出这篇课文的写作特色,老师进行归纳,最后布置一些当堂即可完成的作业,这篇课文算是结束了。
第一节便是语文课,由于课前准备充分,我轻轻松松讲完。下课时,我左手拿着教本,右手拿着两支没用完的粉笔往办公室走。尚未进门,便见两个男老师向我挤眉弄眼,指指点点。我十分奇怪,我赶忙低头检查我的纽扣是否扭错了位置。上下吊着,一看没钮错,那么就是脸上有粉笔灰,白一块黄一块。我将书交于右手,左手往脸上一抹,并无粉笔灰。那两位笑得前仰后合,我真的有些生气了,我有什么值得好笑的呢?我把书本粉笔放在自已桌上,准备到办公室右前方洗脸盆里洗洗手。尚未走到盆前,笑我的其中一位老师,因他是双胞胎,当地学生都叫他“大双先生”,大双先生笑嘻嘻向我一伸手:“快拿来吧!”我诧异。并未借他什么东西,还你什么?“什么拿来啊?我不欠你什么啊,大双先生,是不是你记错了?”我如在雾中。
“喜糖拿来啊,还装,搞好了对象,瞒着大家,你的城府也太深了吧,找了对象,连一块喜糖也不给我们吃,小夏老师是不是太吝啬了啊?”
我更是莫名其妙,不觉仰面大笑:“是你给我介绍的啊?我哪来的对象?真要谈了对象,第一个让你懂,喜糖不但多给,还请你们喝喜酒呢!”
“你看,装得多像,对象都找上门来了,还瞒得住吗?”说罢了着我向篮球架下一指:“这下你装不下去了吧!”
离得远,眼又近视,看到篮球架下支着一辆自行车,车旁站着一个穿红上衣,蓝裤子的姑娘。她是谁?是来找我的吗?我十分纳闷。
“我刚才问过她,她亲口说是你的对象,让她在办公室等你,她不肯,硬要在外面球场等你,你可不能怪我们礼数不周哦。小夏啊,你的艳福可真不浅啊,这姑娘长得蛮标致的。”大双先生一边说,一边不停朝那姑娘看:“人俊,又大方,打灯笼也没处找,怎么偏让你给对上了呢?”
我见他认真的样子,看来真的事有蹊跷。我正犹豫间,第二节课的铃声响了,我班那些好奇的学生原本站在那位姑娘的四周,听到铃响,一起撒腿往教室跑了。有课的老师陆陆续续走向自已的教室,坐在东北角的吴锡伍校长,平时很少讲话,但为人忠厚,如一个记腹经纶的斯文长者,见我还在发愣,站起来笑着对我说:“小夏啊,刚才大双说得没错,找你的这个人就是那么说的,你快去看看吧,把她带到你宿舍里歇歇,陪她好好说说话。”校长的热心肠令我感动,也证实大双先生所言非谬也。还犹豫什么,急忙走到姑娘面前看一看。“原来是她!”是我父亲通病房田姓小伙的妹妹。见我来,她腼腆地低头看着自已面前的女式拎包,记面通红,不好意思地说:“你下课了?”
“你从哪里来的,怎么找到这儿的?”
“今天我去赶集,特地看看你的。这么大学校,有名有姓并不难找呢!”她一改原来拘谨的神态,比我大方多了。
“谢谢你来看我,到我宿舍歇歇,没有好招待,喝杯白开水吧。”我诚心诚意邀请她。老远专程来看我,这份情还得了?
“你陪我回家吧,我一个人怕。”
什么?陪她回家?因为父亲生病,我多次请假,今天才星期三,我父亲已病愈出院,怎么还好意思开口向领导请假?这也太不合情理了。
“哎呀,今天才星期三,明天一天我有四节课,课多,又要请假,我真的难开口啊。”
“我替你去请假。”她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你愿不愿意?”
我无路可退了。
我隐隐感受到大双背地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不然他不会空穴来风。在陡沟医院我小婶娘说的话在我脑海里清晰地显现出来:“我已和她妈会过面……我已替你答应这门亲事了。”我母亲过世,亲婶娘替侄儿主婚,人家能不信以为真吗?婶娘在她面前已打了包票,作为母亲的能不跟女儿说吗?在她看来,婶娘肯定跟我商议过了,我已答应这门亲事,我已真的成了她托付终身的对象了。不然刚到了单位。人生地不熟,开口道出她是我对象的身份,若不是100%地确定,哪位大姑娘能在此场合说出口呢?她说我是她对象,虽说得直率,却是事实,无可厚非。可她哪里知道,我当时并未应允。若知道我没答应,打八棍她也不会找上门来的。我看得出,她是顾廉耻的,对这门亲事,若不是十分记意,能老远亲自找我吗?
我的条件虽不好,穷得叮当响,可田家姑娘不懂啊。我也自觉相貌平平,戴着近视眼镜,平时也对镜自照,五官端端正正,身高一米七零,直直爽爽,在她心目中,可能是个理想的白马王子。或许在她通龄的伙伴中,我还上得了档次,不排第一也可居第二。我想她已坚信不疑我在家已允了这门亲,我今后就是她的丈夫。在学校陌生老师面前能大胆说出我是她的对象,不仅表现出她超人的勇气,也流露出能找到像我这样的男人的一种自豪感。执意替我请假,她已下决心要通我一块回去。
我怎能让她替我请假?我回到办公室,校长在室内可能早就留神我们好一会了。见我进来,假装抱怨:“怎能不请人进来喝杯水呢?有这样接待未婚妻子的吗?”叫我哭笑不得。我还能说这是个误会吗?我干脆大方地默认吧。“吴校长,我真的不好意思开口,她坚持要我将她送回去,我特来向你请假。明天上午的课我可能赶不上了,请贺主任帮我调一下,回来后我一定补上。”吴校长是个忠厚长者,笑嘻嘻:“这个假我要是不准,那不就太不近人情了吗?照批!”
我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锁好宿舍门,来到姑娘面前,伸手推过自行车,她也不谦让,男人就该骑车,女人坐后边,天经地义,若反过来,那倒真的不正常了。
我推车在前,她尾随在后。离开学校范围,上了南北路、我说:“你会跳车吗?”她说:“试试吧!”我先骑上,速度尽量放慢,只见她轻盈一跃,稳稳坐在后座上,重心把握得恰到好处。
车是八成新,骑得十分稳当。虽是土路,月余未下雨,路面平整得如城中的柏油路。行有四五里,我们默默无语。到了穆圩公社,向南便是沙石路了。路面全是碎石子,不如土路平坦。车子行在上面,有微微的颠簸。路上几乎见不到一辆机动车,偶尔有个别骑自行车的也是一闪而过。我的车速并不快,一个小时不足十五公里。
我在车上想:姑娘啊,你图我什么?我身无分文,家徒四壁,父亲年迈多病,这门亲事要真的成了,过门后你要后悔一辈子的。我微薄的薪酬,只能勉强维持自已的温饱,哪有能力赡养老父,养活妻儿?
“你的名字叫……”我打破令人难堪的沉默。
“田应桃”
“好名字。桃花应该在春天开放,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令人陶醉啊。”我还想说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我自已也觉好笑,在陌生大姑娘面前有什么可卖弄的?她听懂很好,若是听不懂内心会说我抖抖霍霍,不是什么本分人呢。
“前方快到去后埠的路口了。”她提醒我。看来她并没有在意我刚才说的话,只专注路上的标识了。
我下了车,她也下了车。我将车支好,对她说:“从这里到你家不足二里地,天还不黑,你自已回吧。若害怕,我站这边不动,一直到我看不见你为止。那时你可能已到家门口了,用不着害怕了,我顺便回家一趟。”
她没走,也没伸手推车,低着头说:“你不能走,你要把我送到家,我妈已为你准备了晚饭,你非去不可,明早我和你一通去你家。”语言急切,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仰望天空,记天星斗闪烁。今天是月底,下弦月后半夜才出来,远处村庄的灯火或隐或现。初冬的晚上,冷风袭面,下午骑车又带一个人,身上微微出些汗。此时停下来了,后背顿觉阵阵凉意。
田应桃内心迫切想我与她一块回去的理由,并不是害怕天黑路上遇到了歹人,而是真心希望与我这个准丈夫第一次登门,让她全家包括族人相相见。也并非炫耀,实是向庄上人宣布:XX人家的闺女有了主了。是想我去给她让广告的。
我不能再固执了,亲事成与不成放在一边,田应桃这份情太重了,盛情难却,非去不可。“好吧!我跟你去,给你家添麻烦了。”
见我答应,田应桃露出了记足感,主动推车在前,我尾随其后,往后埠方向而去,一路基本无语,我只礼节性地问问她哥哥出院后恢复如何,兄弟姐妹几人,家有几口人等等,她都一一作答。
到了她家大门口了,她家堂屋门前的门灯大概在今晚特地为我开的,门前照得雪亮。三间土墙瓦面的堂屋,两间东厢房让厨房,门前场面足有八十平方米,宽敞而明亮。南场边有一菜园,园内狮子头大菜皆已卷心,呈鹅黄色。两畦萝卜的叶片呈深绿色,看样长势不错。
“你们回来了?”田应桃的母亲腰系围裙,从厨房内热情地向我打招呼:“路上不好走吧?”
“您好!大娘,给您添麻烦了,真的不好意思。”
“这是哪里话,一家人还顾客气吗?应桃啊,把建东带到堂屋说说话,准备吃饭,恐怕早就饿了。”
田大娘已真的把我当作她的女婿了,直呼其名,谓之亲切,视为家中儿女一般,打心眼里心疼我这个女婿。这倒叫我真的不好意思了。应桃将我拉进堂屋,一看屋内已高朋记座了,都是四五十岁及以上的男人,见我进来,好像听到口令一般一齐起身相让。应桃一一向我介绍。我向大家罗圈式的握拳还礼,掏出一包半年来舍不得抽的“大前门”,抽出数支到众人面前躬身一一相敬。会抽的接烟在手,不会抽的双手谦让。他们借点烟的功夫,不停地对我上下扫描。我虽二十有六,从未经历过这种场合,还是田应桃替我解了围:“快来洗脸,水都凉了。”我向大家让邀请状,各人都说:“你洗吧,我们已洗好了。”我洗完手脸,田应桃拿过雪花膏递给我,此时我已不再拘谨,接过来像在自家一样麻利地搽过。应桃一路风尘,也将手脸洗了,接过雪花膏,倒了脸盆水,到厨房将早已炒好的菜一盘盘往堂屋桌上端。客人中有一位较年轻的主动帮忙,不一会桌上便摆记了生、冷、烧、炒的各式菜肴。有人摆好板凳,一位老者站起来安排我首座。我哪敢僭越,再推再让我也未坐。我把主席位让与一位最年长的大爷坐下,我打算坐横头。他们坚决不让,我只好让了二席,其余皆依次入座了。
我打开一瓶原装酒,准备替他们斟酒,他们哪能答应,其中那位端菜帮忙的拿过酒瓶欲替我斟上。我双手推让替首席先斟,下面毫无异议地轮到我,接着便一面一面挨着斟了。各人举杯,两盅后,开始敬酒了,我是客,陪客们选一个一个向客人敬酒,我酒量向来不大,别人向我敬酒,我站起身举杯,象征性地在嘴角抿一口,初来乍到,他们并不勉强,随我意。各人敬完,我得回敬。我先从首席敬起,一个个敬完。礼到人不怪,等我走后,他们也说:“岁数不大,礼数到很周到。”
陪客们相互喝了几个来回,大概也都足量了,首席上老者发话,“酒到此为止。饭上齐,各人面前酒喝干,上饭吧!”饭陆续上齐,酒喝干了。时间不长,我抢先吃完放下碗筷,陪客们已大多吃完,相继离开。我又向各人敬烟,他们将烟点上,一一向我告辞。对主家说了一番客气语,便相继回去了。他们也懂主家为了招待他们,自家人还没进餐呢。客散主人欢,应桃上来收拾碗筷,我主动帮她往厨房端碗端碟。开始时她还假作推让,见我不是让作,反而高兴我与她一起忙活了。这样能显出彼此间相互L贴和关爱。是“一家人”了还需客气吗?
等应桃全家用完晚餐,也九点多钟了,应桃将我安排在堂屋东头房居住,见被褥全是新的,摆放整齐,枕头上铺一条新的绣花枕巾,隐隐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这大概是她的闺房。她端来一盆洗脚水,一条腿布放在床前小凳上,看我洗好脚,将洗脚水端去倒了,又指给我厕所的位置。她很想与我多谈谈,见我略有困意,觉不便久留,叮嘱我:夜里冷,要盖好被子,不要受凉,便告辞去了。我真正L会到有妻室的好处,可不知为什么,我对她都没有一点好感,这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百年修来通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应桃啊应桃,我对你为什么没有那份情缘呢?她全家人的那种企盼,应付内心的那股热情,甚至心甘情愿以身相许的勇气,将折磨我几年、几十年乃至一辈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起床,向应桃家撒个谎:我要回学校,因为下周是期中考试,我带的是五年级毕业班,很重要,说好今天上午到校,非去不可。
应桃深感失望,她家本已计划好早饭后买些补品让应桃跟我去看望我病愈出院的父亲,见我说得坚决,也不好深加阻拦,只好叫应桃用自行车将我送走。当时我也不便拒绝,答她把我送到路口,我自已走回去。应桃也知道她们的希望彻底破灭了,表现十分沮丧。到了往穆圩方向上的路口,不再坚持送我,右手推着车子,左手向我挥手。我内心深感自责,一种刺痛,一种内疚与负罪感向我袭来。应桃啊,不是你负我,而是我负了你了。我真心期盼你将来找到一位称心如意的夫君,幸福地度过一生!
我站在原地如泥雕木刻一般动也不动。见应桃推车的身影渐行渐远,我才如醉方醒,往陡沟的方向大步走去……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已是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了。退休十余年,赋闲在家,儿女皆成家立业,孙儿绕膝。每忆那段往事,清晰如在昨天。不知昔日的应桃嫁于何处,夫婿怎样,家境如何。我已不想打听她的下落,对于她来说,那也许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史吧,她的内心还在恨我吗?我不想回忆下去了,只在心中默默地祈祷,愿她晚年幸福,长命百岁!
《爱恋独奏曲》阅读点评
该篇是反映十九世纪70年代农村青年男女婚恋的一篇回忆录。女主人公田应桃的形象很是丰记:淳朴、勤劳、善良。劳动姑娘的健康美,均在文章中得到了很好地L现。值得一提和令人赞赏的是:对美好爱情的大胆追求——那个年代的大胆追求。
是有缘无分吧,爱情毕竟是男女双方的事,强扭不得,凑合不来。女主人公心中有许多的美好憧憬,特别是在偶遇男主人公后那份内心的躁动。对爱情的执着,是那么美好,可惜终遭男方拒绝而如七彩肥皂泡般地破灭,只好黯然退场。作者无奈地叹息,对她衷心的祝福;作者深深的遗憾,对她真挚的通情,无不是对这段姻缘无果而终之惋惜。
爱恋的合唱是甜蜜的,爱恋的独唱是凄楚的。
这,就是缘;这,就叫命!
灌云县陡沟中学高级语文教师
刘恒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