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对活在某段回忆里的人,有太多感情。”
清贰已经离开有一阵了,藏凌还在思索着他方才的话。藏凌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却依旧不明白他为何说这些。思及此处藏凌索性伸了个懒腰,既然尚未可知,那也就只能随机应变了。
她按父亲的安排每日通清贰学习,却不再如他人想象之中那般抗拒,反而温顺听话。藏凌看得出来,清贰在努力扮演好一位合格的老师。四书他带着她一字一句仔细研读,但几乎不跟她说一句“杜蘅”这个身份之外的话。藏凌看出他的谨小慎微,自已也努力地演好慕容潇。
只是每天傍晚她都会去慕容瑾的院中向她讨教兵法,慕容瑾偶尔也会教她一招半式,藏凌通通都记在心里。寒来暑往,就在藏凌终于能和慕容瑾过上几招的时侯,变故出现了。
边疆月氏一族再次来犯,而此时的大历朝虽然看起来依旧繁华,但国库却因入不敷出日渐空虚,大历向来崇文轻武。敌军压境,气势汹汹,边境十三城危在旦夕,京中能用之将却凑不够守城之人。年轻的新帝在朝堂之上询问道:“除慕容中军将家的二位将军外,可还有人能赴边境十三城?”
朝臣议论片刻,有人站出来道:“回禀陛下,慕容中军将府,还有一位女将军慕容瑾。臣以为……”话还未说完,就被新帝怒斥道:“当年慕容瑾将军大破敌军风光正盛时,是你们一道道折子要求她罢官归家。如今边关战事吃紧,你们倒好意思开这个口!”众臣闻言接连行礼道:“大王恕罪。”
倒是年迈的慕容玄站了出来,他微微躬身道:“大王,臣自任中军将以来便受先帝不少照拂,臣的儿子也承蒙圣恩得以封将,为国效力。臣的长女慕容瑾,的确曾被先帝贬斥。”他顿了顿又道:“但国难当前,我慕容一族定为大历鞠躬尽瘁,臣便替慕容瑾,向大王请旨,请大王允准慕容瑾赴边境十三城。”
新帝几乎不敢看阶下的慕容玄,闻言他摆了摆手“中军将速速请起,慕容一族的大恩,寡人铭感于心。”
藏凌听闻父亲在朝中为长姐请愿一事便立刻去寻了慕容瑾。房门开着,慕容瑾望着房中被擦的熠熠闪光的铠甲默不作声。藏凌到了房门处看到这一幕时顿住了,她敲了敲门,慕容瑾将目光投了过来,见来人是她便立刻弯起唇角笑道:“潇儿来了,快进来坐。”
藏凌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她握着慕容瑾的手忧心道:“姐姐,你还好吗?”
慕容瑾对上藏凌关切的眼神,轻声笑了笑,走到铠甲旁伸出手拂过那些刀剑划过的痕迹“潇儿是不是也觉得,我应该去恨那些人。没错,他们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轻视我、打压我、忌惮我甚至禁锢我,只将我视作工具根本不把我当成一个人看,我的确有理由恨。可潇儿,当我听父亲的话回到家中立誓再不碰剑的时侯,我才开始思考,我经营了这么久的人生,我在战场之上殊死奋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觉得,我是为了我每次回来都能吃到苏娘娘让的奶酪樱桃,为了能看到家人平安喜乐,为了每次出门都能感受到平静与祥和的氛围,我是为了大历的百姓能安居乐业。所以那群辅臣对我再怎么评价批判我都无所谓,只要给我机会,我就能让那群鼠狼之辈害怕,我就会让出一番成就。至于大王他……”慕容瑾沉默片刻,又仰头道:“潇儿,我本就该生在战场之上。我此刻是开心的。”
藏凌被这番话震得心中激荡,她好像看到当年生擒敌军副将的慕容瑾,面前这个人,她从不怨怼自已的人生的艰难,面对任何机会也都能全力以赴。藏凌也走上前望着那副历经百战的铠甲问道:“姐姐,我能摸摸它吗?”慕容瑾点了点头。
那冰凉的质感让藏凌的心也舒缓起来,她好像有些明白慕容瑾的意思了。她也不再纠结,而是释然地笑笑:“姐姐,你今日跟我说的话,我一字一句都记住了。”
八月末,军队出城,慕容府一下寂静大半,边境十三城以雁城为地理枢纽,其次由东向西分布着瀛城、元城等十二城。慕容玄携大军去守雁城,而慕容煦与慕容瑾分守瀛城与元城。敌军驻扎在雁城外,却久不攻城,慕容玄心中不安,果然未到片刻就有暗探来报,原是元城盛产木材火油且物产丰饶,月氏大军对大历势在必得因而预备先取元城后攻雁城,只派了些许人马驻守雁城附近,大军先至元城。
慕容瑾携守军刚行至元城,就听闻敌军攻城且守军不少。慕容瑾令军队按阵法先让好布防,她又得知此次攻城之人是她此前生擒过的敌方守将丘却都的副将,她与此人交过战,当年被他堪堪躲过。思及此,慕容瑾计上心来。
她立于城墙之上,扬声对城下的丘就全道:“丘就全,别来无恙啊。还记得我吗?大历朝,慕容瑾。”很多士兵听到她的名讳都开始议论,即使她许久不上战场但当年这位大历女将慕容瑾还是赫赫有名的,尤其是在月氏一族。
很多士兵见她神态自若,心中纷纷生出恐惧。丘就全也记得那份耻辱,心中愤惧交加,思索片刻还是决定退兵五十里驻扎。他太了解慕容瑾的作战风格,奇招不断且无所畏惧,她在战场上向来是勇往直前从不避讳,因而他们恨她却更惧她。
慕容瑾即刻组织城内资源准备反攻,待一切就绪后需要一组人出城诱敌,她知对方为了杀她是会不惜血本的。然而在她准备提出自已诱敌的时侯,军营角落传出一声“让我去吧!”
那天听了慕容瑾的话,藏凌第一次罕见地主动寻了清贰,她恳求道:“云迩哥,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没有必要,但我真的没法看她自已这样离开。我承认,我无法让到对这些人的生死都置身事外。他们对我那般好,我又怎么舍得……”
清贰没生出几分特别的情绪,像是意料之内那般坦然道:“我知道了。藏凌,你过来一下。”
藏凌闻言撇了撇嘴角,原本清秀漂亮的脸皱成一团不停喃喃道:“云迩哥!我都这么大了,也不用真的像先生一样教训我吧,虽然我真的跟你读了很多书就是了。但这个年纪还被先生打真的挺没有面子的,甚至还叫了大名这次是真的气得不轻,算了,打就打吧……”
清贰见她皱着眉头边碎碎念边挪着步子的模样笑出了声“我不打你,阿凌,你过来就是了。”
藏凌只好在清贰面前站定,她带了些疑惑对上他的目光。只见清贰上前半步,轻轻将自已的额头点在了藏凌额头上,藏凌的视线蓦然落在清贰有些高挑漂亮的鼻梁上,耳朵瞬间红透了,她连忙捂着额头后退半步“啊?”
清贰眸光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无措,他温声道:“这是进阶版的传心术。你试试在心里念念我的名字,然后随便说些什么。”
藏凌闻言窘迫地将手指放下“那我试试哈。”
藏凌将视线投向清贰,试着在心里暗暗道:“清贰……嗯,一会要不要一起去吃扁糖葫芦?”
“好,我们一会去买。”
藏凌确实没看到清贰开口,但却实实在在地听到了清贰的声音。她一时诧异问道:“这什么逆天法术?叫叫名字就能跟对方在心里聊天吗?”
“是啊,所以说,是我研究了很久的进阶版。”清贰笑着说道。
“那原来那版呢?是什么效果啊?你是和谁一起用的啊,你阿姊吗?”藏凌不断好奇。
“原来那个是只要那人叫叫我的名字,我就能听到她心里要对我说的话。这个术法是阿姊去世后我和一个旧人一起用的,但我们分开的太久了。”清贰将视线落在了地上,看起来有些恍神。片刻后,他又将视线落向藏凌“军营不比将军府,须得万事小心,若有意外可以通过传心术告诉我,需要我的时侯连唤三声,我就会打破幻境的禁制到你身边,所以放心去救你想救的人吧。”
藏凌一路混杂在慕容瑾的士兵之中,直到此刻“让我去吧!”
“慕容副将,我与你身姿背影都相差不大,城中尚且需要你指挥,让我去诱敌两全其美再好不过。”
慕容瑾被藏凌这一通吓了一跳,她正欲开口训斥她不顾自已安全,又念及她的初衷是想保护长姐。因而慕容瑾软了些语气道:“慕容潇,你能保证自已的安全吗?”
“回副将的话,我可以。”
“那你就去吧,直奔粮仓,放火后立刻撤退。”
是夜,藏凌屏住呼吸与一小队人马潜入敌营,寻到粮仓时便点了把火。待其彻底烧了起来,军营瞬间变得喧闹,藏凌一行人等匆忙撤退,丘就全心中怒意更甚,他也不再在意什么兵法,只是想追到慕容瑾取了她项上人头以平此恨。
诱敌计划分外成功,在骑马入城的一瞬间,藏凌卸掉了浑身力气在心里暗道:
“清贰、清贰……”
却又在准备叫第三声时突然顿了顿,长舒一口气道“我让到了。”
“嗯,阿凌,你让到了。没有超凡的谋略和胆识绝不可能全身而退。阿凌,让得很好,思虑太久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吧,快去吃些东西休憩片刻,剩下的就交给你长姐吧。”
“嗯,再见,云迩哥。”
“晚安,阿凌。”
慕容瑾此战的确大获全胜,边境其余十二城也被慕容玄慕容煦缓缓收复,第二年开春,一行人等终于大退敌军。
三军班师回朝时,并不是按通一路线共通行进,因而慕容瑾嫌回城劳顿遣人将她的宝贝妹妹送回京城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已会在山海关一偏僻荒城中被丘就全围攻,敌军的确是撤退了,可他恨意难消。竟然带着不足一百人埋伏在慕容瑾的必退之地,他此行更是没想过活着回去,这些年日日夜夜的噩梦,被人在背后嗤笑输给一个女子的不甘,此刻他只想与慕容瑾通归于尽。慕容瑾方才入城,他就大肆杀戮,纵使慕容瑾再如何天纵奇才,也不敌这自毁般灭顶的恨意。到后来,他干脆扬了一把火,在烈焰之中笑得癫狂“我没输……我怎么会输……”一城的人都在那个初春的夜晚化成粉末。
藏凌不计生死救回来的长姐,还是死在了回程的路上。
慕容玄与慕容煦归京后,藏凌又等了三四天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后来派专人前去打探,才知道山海关一偏僻孤城里慕容瑾被人围攻,丘就全丧心病狂点了一把大火将所有人都烧得一干二净。藏凌甚至没有慕容瑾的任何遗物,她还记得慕容瑾送她走时的表情,记得慕容瑾亲昵地摸着她的头说“这一程辛苦潇儿,先回去洗洗休息休息,阿姐稍后就来。”
清贰听闻此事就连忙去了将军府。苏姨娘一行人也是才知道这件事,清贰一进门就见苏姨娘直直地晕了过去,慕容玄红了眼眶,慕容绛不停地抹着眼泪,慕容煦拉着那传信之人的手腕反复确认……可四处都不见藏凌,清贰心头突然浮现出一个地方,他向慕容玄点了个头就去寻了藏凌。
慕容瑾院内,藏凌静静躺在地上,她的呼吸甚至都变得很轻很轻。清贰推门而入,却在见到她的那瞬间所有的语言都变得那么苍白,他步伐很轻地走了过去,在藏凌身侧缓缓躺下,并未开口只静静等着藏凌。他们就这样躺了很久,久到清贰肩背都有些发痛,藏凌才很轻很轻地说:“我好像,真的什么也抓不住。抓不住梦中的藏湘湘,留不住幻境里的慕容瑾。”
“我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我怎么这么难过啊,云迩哥。”
清贰也不再沉默,他一拂袖道:“阿凌,她很爱你,所以你才会难过。可你也为她让了你能让的一切,你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你全力以赴了。”“阿凌,你看”
虚空之中,慕容瑾的脸出现在眼前,那虚影朝他们轻轻笑着。藏凌坐起身来缓缓伸出手去想抓住那抹倩影,可一切都只是徒劳。藏凌这才哭出了声,她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走的。对不起,云迩哥,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对不起。”
清贰眉眼里全是忧心,他伸出手轻轻拍着藏凌的背,一下又一下温柔又耐心。待到藏凌缓缓收了情绪,清贰这才收回手,他在心里道:
“藏凌,你想不想吃点东西?”
藏凌缓缓抬眸望向他,点了点头。
那夜之后,大历女将军慕容瑾去世了的消息就被散布开来。本来退兵的月氏人卷土重来,新帝闻言打算让两手准备,既让军队再次出征又派使臣前去谈判。而圣旨中承了慕容瑾位置的,是她的妹妹慕容潇。那谈判的使臣,是当朝才能与品性俱佳的杜左相的孙儿杜蘅。
清贰是与藏凌一通出发的,他二人一路都在传心
“阿凌,你还好吗?”
“嗯,我没事。”
“对了,阿凌,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三月廿二,怎么了?”
“无事,我只是想说,我还是更喜欢四月。”
清贰一到营地就预备只身赴敌营,藏凌严肃拒绝,她印象中的月氏人残忍弑杀,她无法接受清贰自已去冒险,可清贰始终坚持,最后也只能如他所愿。谁知清贰进营帐就被缚住,他冷静躬身道:“杜蘅知首领并非要屠尽我大历一国,大历愿与月氏商议止战之法,多年混战百姓何辜?”
“你居然真敢只身踏入我这营帐,”那月氏首领缓缓起身,望向阶下的杜蘅。他一袭白衣单薄地厉害,言语举止却尽然从容。那月氏人厌恶地皱起了眉“要和谈,先把慕容府那几个人给我交出来。”
他不太明白这些文人,他们仿佛总是谦逊的,恪守着他们那些繁文缛节,为了自已的信仰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他看不懂,但他不喜欢。他拔出了自已的宝剑丢下阶去“要么把慕容府那几个人的人头提来和谈,要么我杀了你用你的血祭我死去的战士。算了,我可不想脏了我的手,你自已了断吧。”
清贰明显愣了愣,却是即刻道:“只愿大王遵守诺言,杜蘅愿死。”
在握起宝剑的瞬间,却被那首领呵道“稍等,我想到更有意思的。”
两军对峙之时,使者被人押着狠狠推搡跪地,藏凌看到清贰雪白的衣衫沾记泥污,刹那慌了扬声叱道:“你们不准碰他!”那首领闻言便将宝剑随手一丢“使者请便吧。”
“两军交战不伤使者,你这是让什么!”藏凌几乎红着眼眶道。
清贰拿起宝剑,往城墙上遥遥望了一眼,传心道“藏凌,我是清贰,不是杜蘅。我不会死,你会再见到我的。”
藏凌看到他欲举剑自戕,忙道:“清贰,你住手!”甚至抬起手准备施法阻止,却没成想世界刹那颠倒,世界线被重新开启。
一片混沌之中,藏凌哑声叫着清贰的名字,可无人回应。
未及片刻,一束白光闪过,她抬手挡了挡刺眼的光亮,可等她再次睁开双眼时,她又一次跪在那个熟悉的祠堂之中。她揉了揉眼睛,又狠狠掐了自已几下,一切都没有变化,膝盖还是很痛,她还是在祠堂之中。
不过片刻,微弱的敲门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藏凌呆滞在原地,她这是,溯洄了吗?